第11章 他的恐高

扬阳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个轮椅。

她命令傅兰么给她做牛做马,实际上是有种报复的心理。

他用两只细胳膊,颤巍巍地在上坡路上推行着女病人。

她只是暂时残疾了,爱自由的心不仅没有残疾,反而比以前还要生长得激烈。

她一边在空中挥着狗尾巴草,一边轻声唱着《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流浪。

具有中性音的女声带着哀愁的情调歌唱着自己那无奈的命运。

这一首简单的歌谣,不知不觉地成为了傅兰么童年的主题曲。

下午两点的太阳正猛,仿佛要吃掉每个外出的人。

轮椅慢慢滑道一个平坡,傅兰么取下挂在扶手上的水壶,仰头直灌进饱胀的肚皮。

一路上,他停了好几次,一壶水就这样被他一个人喝完了。

他晃了晃水壶,没有听见液体碰撞不锈钢内壁的声音。

他把水壶递到扬阳面前,说道。

“姐姐,没水了。”

扬阳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指着不远处的房屋,懒洋洋地说道。

“前边儿有户人家,姓徐,是个老太,你可以找她借水去。”

“她要是不借怎么办?”

“那你就把我推过去,让她可怜可来我们这对残疾又口渴的姐弟。说不定,我们还能讨来一点钱。”

“我们要钱来做什么?”

“买老冰棍吃。”

“我有钱,我请姐姐吃。”

“那我要吃雪糕,贵的那种。”

傅兰么顺利地借满了一壶的水。

只是,他没有和徐老太说清楚,她给他装了烧开的热水。

后来,姐弟俩在傍晚回到家里,壶里的水也还是烫的。

他们没有一个喜欢在大夏天里喝热水。

来到一处无人居住的树林里,傅兰么体力不支地倒在地上痛哭。

他觉得扬阳在惩罚自己,可是,他又爱她给予自己的惩罚。

慢慢的,他的眼泪平息下来,不由地回味起幸福与痛苦交织而生的爱。

“傅兰么,我知道是你让我摔断了腿。”

傅兰么听得出扬阳那平静的语气之中藏着伤人的轻蔑。

他翻了个身,平躺在树荫之下,望见茂密的枝叶之间长满了黑红色的果实。

他缓过气之后,问道。

“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你老是在我旁边睡,我无意中听到了你的梦话。我没有想到你居然会暗戳戳地诅咒我。”

“我很内疚,姐姐。”

“你内疚个锤子。”

傅兰么忍不住扬起笑容,但是,他想起此时不适合做这个动作。他绷着面部肌肉,说道。

“我知道姐姐生气,却又不忍心对付我。我越来越喜欢姐姐了。”

“你说的对。我看着你累个半死,就恨不得自己爬过来。”

“姐姐既然不气了,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扬阳扬了扬下巴,看着眼前的果树,说道。

“我当时就是从这里摔下来的。你爬上去,帮我摘李子。”

傅兰么猛地坐起身,惊恐地说道。

“使不得,使不得!我恐高!”

扬阳撕碎平静的面具,面目狰狞地朝傅兰么怒斥道。

“都是因为你,我才吃不上李子的!你要是不爬,我就打死你!”

扬阳愤怒的吼声吓跑了枝头上的鸟儿。它们密密麻麻,叽叽喳喳地飞向空中。

傅兰么缩起脑袋,被扬阳一步步逼到树下。

他一边发抖,一边啜泣,又一边听从扬阳的指点,艰难地迎接初次的攀爬大赛。

扬阳扬起头来,在树下催着,赶着,喊着。

“爬!给我再爬高一些!手抓稳了!没有袋子,你就用衣服给我兜着。李子选大颗一些,听到没有!脚不要滑下去了,好好用膝盖夹紧!你个小混蛋,怕个锤子!别人骂你娘娘腔,你就证明给他们看,你比谁都要凶!哭吧,把眼泪哭干了,回去就不会在他们面前哭了!拳头给我练硬了,好把那些欺负你的人都给我狠狠揍一顿!诶,谁让你休息了?快点,给我爬到最高处!对,擦干眼泪,干就完事儿了!赶紧的!摘得差不多就赶紧下来!”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傅兰么用衣服兜着一大包酸甜可口的李子,肩膀一耸一抬地从树上下来。

他没有立即前去邀功,而是站在树下,低头啜泣。

扬阳看见男孩可怜巴巴的饿样子,便朝他伸出双手,说道。

“么么,过来,到我怀里来!”

傅兰么抽抽嗒嗒地抬起头来,用着怨恨的泪眼望向狠心的女孩儿。扬阳再次呼唤道。

“来嘛,么么,快点到姐姐怀里!”

傅兰么马上松手,跑向扬阳。谁也没空去管掉落一地的李子。

城里的小家伙习惯了早睡。

晚上九点,傅兰么已经安然地躺在姐姐的床上了。

好吧,其实扬阳是让他们俩各找各妈,各找各爸。

但是,他擅长利用漂亮的脸蛋向大人们求取自己的利益,而且,他还厚脸皮地以助人为乐为烂理由混到了借宿同床的机会。

扬阳捶了几下男孩儿带来的粉红顽皮豹玩偶,接着拉灯上床。

傅兰么比较小只,所幸占的床位并不多,否则扬阳肯定把他蹬下床去。

因为第一次和姐姐睡觉,男孩儿兴奋地小鹿乱撞。

卧室漆黑,只有窗外的空调外机发出嗡嗡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认真地从噪音中辨析着姐姐的呼吸声。

“吵死了。”

扬阳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傅兰么马上睁眼,惊讶问道。

“哪儿呢?”

“你的心跳声吵死了。”

傅兰么捂住左胸膛,悄声说道。

“这不是我能控制的。姐姐知道的,我容易紧张。”

“傅兰么,你要是让我睡不好,我下次就不带你出去玩了。”

“别呀,别呀!我不会吵着姐姐睡觉的,我发誓!”

扬阳听见傅兰么的哭腔,已经能够想象得出他在黑夜里竖起三根手指的样子了。

“那你就给老娘安静点儿。”

屋内没有了人声。扬阳在酝酿睡意的时候,忽然觉得刚才对傅兰么好像过于苛刻,于是开口问道。

“么么,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早上的事情?”

“哪天?”

傅兰么的声音很清朗,好像根本没有丝毫困意。

“四年前,你一大清早来找我、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你的那天。”

“我当然记得。就是那一天,姐姐说我烦。”

“其实那天早上,我和我爹是接到医院电话,说我小弟快要不行了。”

傅兰么毫不讶异。

母亲在他大病初愈不久便亲口解释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感受到氛围的僵冷,扬阳紧张起来。

她害怕自己的解释会让傅兰么勾起糟糕的回忆,以至于害他再一次生病、再一次记恨、再一次不告而别。

她追逐不安地用一只手作为黑夜的探测仪,在凉被上抚来抚去,直到仪器发出滴滴的响声。

她抓到他的小手了。

她惴惴不安地揉了揉他的指头,说道。

么么,不管你听不听得进去,我都必须和你解释。

我的脾气很坏,很怪,所以说些冲动的蠢话来让人伤心。

但是,那些话绝对不是出自我的真心。

我不是烦你,而是烦我自己。

我爹说,我很少生病,就连咳嗽都没有。

我总是活蹦乱跳的,人人都说我像只又黑又壮的野猪。

但是,我知道他们这是在嫉妒我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他们没有我跑得快,没有我长得高,没有我吃得多,我觉得我是一个厉害的女孩儿。

可是,我恨自己没有办法把健康分给我娘,分给我小弟。

他们生病的时候,身上会插很多软软的管子,然后他们会吃不下东西,再然后会瘦得像个纸扎人。

我总是喂你东西吃,就是怕你和他们一样。

太瘦的话,你会生病。

我不要你生病,我不要你们生病。

么么,你是第一个不会骂我是‘男人婆’的男孩儿,也是第一个亲口说喜欢我的男孩儿。

么么,你长得很漂亮,像是《雪孩子》里面的小兔子。

因为你长的漂亮,所以,我以为很多人会喜欢你。

我想,你回到城里,就会忘了我。

我只不过是一个村里人口中的疯女孩,没有什么值得让你记住的。

只是,我还是很难过。

我难过的是我们分别那天,我朝你发火了。

我要是知道我们还要用四年时间才能再见面,我绝对不会这么对你。

这四年里,我真的后悔死了。

么么,你还会全心全意地喜欢我吗?

扬阳没有得到回应,便把小夜灯打开,只见傅兰么涕泪纵横,肉酸得很。她飞快地跑下床,拿了几张抽纸,一边给他擤鼻涕,一边嫌弃地说道。

“傅兰么,你可别把鼻涕掉到我床上哈,不然我给你一耳屎。”

傅兰么不听,死活要抱着扬阳,说道。

“姐姐,我的好姐姐,你不能让我这么爱你。我不想发烧。虽然,姐姐的嘴巴是臭了点儿,说话是冲了点儿,脾气也是凶了点儿,但是,这不妨碍我爱姐姐。姐姐,我不会怪你的,因为我……”

“得了,得了,你别巴巴了,睡吧。”

“姐姐,我的好姐姐……”

“再不睡,我就要扇你了嗷。”

“晚安,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