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明明陆承德表情如常,那潜在的不安还是摧残着她,陆初梨有不祥的预感:他是发现什么了吗?
后知后觉的惶恐霸占大脑,她有些慌乱地侧头看向车窗上倒映的脸——泛红的眼眶,脆弱的神情,任谁看见应该都不会怀疑的吧。
是因为她哭得很假吗?还是动作,眼神?
思来想去也得不到一个答案,这实在太令人恼火,该死的大人。她咬牙切齿地想。
没人说话,那阵低沉的气氛缠在两人之间,在车内这个狭小的空间实质化一般扼住他们的咽喉,陆初梨几次张嘴,又闷闷地合上。
“爸爸,你在生气吗?”最终,还是她怀着谨慎的语气开口。
“是气我放学不走,要去和他说话吗?是他来找我的,我也只是想说清楚,不想和别人纠缠不清而已,摔倒是个意外,当时只是被吓到了。”可能是着急解释,她语速很快,带着凄惋,可在某一层意义上,听上去更像在咄咄逼人。
陆承德看她一眼,轻声安慰:“怎么可能,小梨,我怎么会对你生气?”
“那你……”陆初梨想说你为什么不讲话,为什么又让她不安,那感觉绝不是空穴来风,他们做了十七年的父女,她不可能没有察觉。
等等——那他呢?他会不会也凭着这些年的默契,轻易破解她的谎言?之后呢,回家他会说什么?会骂她吗?会不理她吗?
“小梨。”,“小梨?”
听到陆承德唤她,陆初梨连忙从思绪中抽离,假装平静地望向他。
“到家了。”
陆承德把手放在她柔软的发顶,极其轻缓地揉了两下,唇角的笑与平时无甚区别。
太过平常的动作难免令人心安,陆初梨心中却更加烦闷。
难道想错了吗?爸爸其实没有发现?放在腿边的手默默收紧,她仍没放松警惕。
两人一起回到家,陆承德担心她,提着陆初梨的校服左看右看,他顿了顿:“里面真的没受伤吗?你去换件衣服看看,有些伤口不易发现,必须要及时处理。”
陆初梨心一跳,轻声答应,脑子却又转起了弯。
她换下校服去洗了个澡,换上吊带短裤,白花花的皮肤一览无余,陆初梨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觉得满意后才走出浴室门。
而陆承德正在沙发上面坐着,看上去已经等待多时。
“爸爸。”她的声音还带着沐浴后的潮,轻飘飘落在男人耳中,像是水汽蒸发时扑面的柔软。
“过来我看看。”他点点头,握着女孩的手腕把她拉过来,于是大片的白皙肌肤展露在眼前,被灯光一打,如同融化的白色奶油,一眼看去,是黏糊糊的甜。
“我只是叫你换件衣服,怎么还洗了个澡?要是有伤口碰到水怎么办?”他摩挲着女孩的腕子,言语里隐隐透出不快。
陆初梨脸上升起一抹浅粉色,她不自在地低下头,声音轻如蚊吟:“身上出了汗,不好闻。”
“你这孩子。”听到这话,陆承德叹出口气,他松开手叫陆初梨转个圈,没有衣物遮挡,女孩发育良好的身体一览无余,他的目光一重重扫去,在发现确实没有伤痕的时候,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地。
“以后要小心点,小梨,你受伤的话,爸爸会很难受。”
女孩乖巧地点头,陆承德看着眼前的女孩子的背影,她墨黑的发落在腰际,纤瘦的身子站得笔挺,有被盯着的不自在,她悄悄看过来,有些羞怯。
“好了,没事了,转过来吧。”
她低垂着眉眼转过身,看上去尤其乖顺。
陆承德不由联想到被雨打湿的凄凉白花,惨兮兮地掉在地上,被路上行人一脚踩过,湿哒哒的令人心疼。
“那么现在,我可以问你了吗?”
“嗯?”
陆承德的声音倏然变得严肃,他皱着眉,眼神透过轻薄的镜片直视向她,莫名让人觉得惊慌。
“什么?”陆初梨强压下心中的不适,摆出一副天真模样。
“陆初梨。”他的手又抓了上来,紧紧扣着她的手腕,力道不知比刚才大了多少,直叫女孩痛得一颤。
“我想问你——拿自己开玩笑这种事,到底是谁教你的?”
“什么玩笑?”陆初梨一脸迷茫,她扯了扯手,想从男人掌心抽出来,可陆承德丝毫未动,女孩扁着嘴,委屈道:“爸爸,你弄疼我了。”
陆承德看她的眼神更冷。
“你还知道疼?”话是这样说,陆承德还是微微松了点力气。
“陆初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你养出了个坏毛病——骗人。很好,特别好,好到又骗到爸爸头上。”
这样的语气是鲜少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上的,陆初梨一直很乖,根本不需要陆承德来操心,可就是这么几天,短短的日子她一再触碰男人的底线,将这个要跨入四十岁的中年男子骗得团团转。
其实本不该这么生气的,可随着年龄增大,他尤其患得患失。
那是被他养大的孩子,她却一再撒谎,甚至把自己搞得落入漩涡的中心,不敢想如果他没有及时制止,她到底会如何错下去。
“我没有。”陆初梨还在反抗,哭过一次,眼泪现在一时半会出不来,她只能红着眼,执拗地和陆承德对视。
“没有?”陆承德把她往自己身边拉近,迫使她直视他的瞳孔:“那么你告诉爸爸——”
在他停顿的时候,陆初梨心中警铃大作,她控制不住地去推陆承德,晃荡的小手没什么力气,被他轻易又抓住另一只,这下,女孩终于掉下几颗滚烫的鳄鱼眼泪。
“以你的性格,不管有没有受委屈,你在外人面前向来都是冷静的,你说是误会,可你竟然没有主动解释,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
“我本来也是这样以为的,你怕我担心所以没有说实话,我在等你开口,但你却突然——突然开始问我是不是在生气,并慌乱地解释,我那时才反应过来,你从一开始就在看我的反应,你是想看到什么呢?小梨?”
陆初梨的瞳孔瞪大,不可置信地动了动嘴唇。
原来,他一开始没有发现啊,反倒是自己后来慌里慌张才露了馅。
是该心虚的,是该感到后悔的。
可是她在被戳破谎言的不堪中感到羞愤,因此又升起怨恨。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能这么轻易就拆散我的谎言,那为什么其他的你就一概看不清?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你在装傻吗?爸爸?
我明明那么卑微地爱你了,我明明那么小心翼翼想用我愚蠢的计划把你拉下来了,可如果你本来就在视而不见的话,我做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陆初梨笑了两声,在陆承德看来极为讽刺。
“你笑什么?”
“我笑你,真的好讨厌。”陆初梨冷声道,充满攻击性的话语使得陆承德完全怔愣下去,那双手失去力道,女孩便甩开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跑得太过狼狈,差点撞到桌角,陆承德站起身想追,可她说过的话在耳旁循环往复,他忍不住生起气恼的心思:
他讨厌?他到底如何讨厌?教育一个孩子就要被她扣上讨厌的帽子?哈,一定是他平时对她过于溺爱,才导致她这样恣意妄为。
因此,他又不免觉得烦闷,是啊,因为他,到底还是因为他。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知道女儿试图早恋,去离开他,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他在气什么呢?
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不就是她以后再也不会和他亲昵,不会大大方方说,永远在他身边了吗……
越想越觉得阵阵凄凉,他冷着脸从沙发上站起又坐下,焦躁几乎沾满他的整个身体,到最后他还是站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冰凉的液体一饮而尽,他还是没打算跟上去。
对的,没有。
孩子任性就让她去,他一个被讨厌的父亲能做什么?
可是等他不经意路过陆初梨的房间时,他从大开的房门看到里面没有人的时候还是慌了。
大门并没有被打开关闭的声音,他一直在一楼,所以她一定没有出去。
于是书房,卧室,卫生间……一间间找去,最后,他把视线定在通往顶楼天台的阶梯上。
上面没有开灯,一束斜切过来的黑暗将阶梯分割成两半,它们的分界点并不明确,却又能一眼看出区别。
陆承德就站在下面,静静凝视那片黑,他先是皱眉,好像十分不解自己为什么会站在那。
过了多久?
五分钟?
十分钟?
太过安静的空气混淆掉时间的概念,陆承德一直站在原地,不上前,也不后退,好像这样就能逃避一切。
她呢,也会像他一样焦虑吗?担心他来,还是担心他不来?可怎么会呢,那是个胆大妄为的骗子。
该转身离开的,可是他的目光就像是被那片黑暗深深吸过去,陆承德想,最后一次,再迁就她最后一次。
踏出第一步,接下来的动作就变得理所当然,他一步一步顺着阶梯向上,黑暗随着走动,缓缓爬上他整个身子,连一点衣角也没放过,一直到尽头,陆承德将手放在门把手上,慢慢往下一拧,随着门被推开,外面的月光争先恐后射进来,他就像被这单薄的光刺痛似的,好半天才抬头。
天台的风很大,此时月上中天,漫天的星子洒在夜幕,女孩本来是在看天,听到声响,她仰起的头微微侧过来,有风撩动她的发丝,缠在唇角,又荡在脖颈上,想牵着她离开似的。
“在这里干什么?风大,下来。”他看见她还穿着清凉的套装,傻孩子,跑到这里来也不知道多套件衣服。
“……不要你管。”陆初梨闷闷说道,嗓音还带着委屈的颤意。风太讨厌,她一边说,一边不得不用手把鬓边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
“好好,不管。”说着,陆承德逐步向女孩靠近,她没躲,只是蹙着秀眉望过来,眼中摇晃的是月光还是水光,陆承德都快分不清楚。
不知道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坐在她旁边的,就像他不知道陆初梨在想什么一样。
两人坐在一起,连气息也被风揉散交融,陆承德伸出手,轻轻落在女孩的后颈,她动也不动,怔怔看着他。
在天台太久,她的体温已经被风带走很多,手掌下的她是一只被冻坏的烂梨,对周围任何事物都在散发寒意,包括养她长大的父亲。
他拇指摸索她脆弱的皮肤脉络,甚至能感到陆初梨因紧张咽下唾沫时喉管的律动。
陆初梨因为他的动作呼吸一窒,陆承德手上微微用力,像在克制进一步失控的动作,他道:
“刚才我话可能说得太重,爸爸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担心你受伤。”
听到这句话,陆初梨原本紧张的表情突然变化,她倏然笑出声,在陆承德听来,带着讽刺的意味。
“您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您”。
“您”这个字,往往代表对另一人的尊重,可现在从陆初梨的口中吐出,却透着浓浓的讥讽。
不是他咬文嚼字,实在是完全不懂陆初梨用它的意义。像是疏远,又有十足的阴阳怪气,可明明现在做错事情的人是她,不是吗?
陆承德有些愤慨,混着难言的伤感,在两种情绪的撕裂下,他竟然产生一个荒唐的念头——想迫切地想挖出她的心脏,看看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因为我想证明,爸爸是最重要的。”
“不是害怕我会和其他男生厮混吗?不是担心我不会听话吗?我在用行动告诉你,我只想跟在你的身边。”
她低下头,身子是因为冷才发抖还是因为别的,陆承德不知道。好半天,她才绝望地从喉头挤出一句话:
“因为,因为我喜欢爸爸,爱着爸爸呀。”
说着,陆初梨将手伸上来搭在他的手上,顺着指缝浅浅深入,陆承德被烫到一般抽回手,可她不依不饶,一双手又抓上去,那双不久前的泪眼直勾勾盯着他,里面含着的意味不言而喻。
她纤细的手指紧扣住他的手,女孩在害怕,在颤抖,可她仍在用眼睛啃食他的脸,步步紧逼。
陆承德不懂,他看着逐渐十指交握的手,惊恐几乎是顺着另一人的皮肤钻了进来,男人狼狈甩开手站起身,他终于明白是什么东西变得不对。
是他的错觉吧,一定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
夜晚幽静,隐隐有树叶苦涩的味道随风飘来,月亮的光白到透明,仍旧没有温度。
陆初梨也站起来,她眼眶微微发红,一滴莹白的泪珠缓缓滑下,看向他的眼神情绪激荡,是让人不忍的柔弱。
“爸爸,你既然观察那么细微,为什么看不见我对你的爱?”
“我爱你,我很爱你啊,爸爸。”
“小梨。”陆承扶额,有冷汗从他额角滑落,他闭了闭眼,声音有不容抗拒的严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陆初梨看着他,再次张开嘴:
我。爱。你。
爱。你。
骗子。陆承德在心里这样评价陆初梨。
她的骗术何其拙劣,拙劣到让人发笑的地步,可她的眼泪,她的悲伤,牵扯出她降生在这个世界第一声啼哭,轻易就叫他垂下头颅,让他摒弃一切也要给她一个拥抱。
在发生这件事之前,他不是没有思考过,彼此这样的相处是不对的,他应该收回触碰女孩的手,他应该不去干涉女孩的社交,他应该杜绝所有和一个即将成年女性的肢体动作。
可是,他办不到。
有一段日子,或许他自己也察觉到自己的懦弱,所以他不敢看父母布满褶皱的脸,也不敢看那张永远20岁的黑白相片。
是她需要我,是她依赖我,你们看,所以我不能放开她。
可就当她一次次欺骗他,想要把他赶出她的世界时,他又恬不知耻地凑上去,想求她回心转意,想求她不要抛弃对他的爱。
错了,所有的都错了,原来他才是那个不愿接受事实自欺欺人的骗子。
事情变得这样不可控,他知道,少女吐出的枷锁终究会将他们之间带向不可挽回的地步,所以,不要说,不要再说。
“爸爸。”
可她还是说了。
“是你一直给我错觉,是你没有推开我,觉得我恶心吗?但如果我会下地狱的话,你呢,你会不会早就在里面了?”
陆初梨踮起脚,拽着他的衣领,他浑身一僵,看着她歪头将唇畔蹭过来,两双眼睛对视,都含着隐隐的绝望。
风把云推向月,最后一抹月光在悄无声息中被云翳遮蔽,再透不出一丝光来。
是吗,地狱。
原来,是要下地狱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