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本地修士见状,也纷纷收起了法器,朝百里奇拱了拱手,算是承了这个情。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事件的中心,那位还站在那里脸色涨红的星河剑派女修顾嫣然身上,似乎在等待着她的下一步举动。
只见她紧紧抿着嘴唇,似乎有满腹的委屈和不甘想要倾诉,但看了看一脸坦然的百里奇,又望了望那满脸不屑的白袍修士,最终还是把话都咽了回去。
她不甘心地沉默了片刻,重重地跺了下脚,方才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转身向着人群外走去。
见状,拥挤的人群立刻像潮水般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众人目送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港口,向着广陵城内城的方向快步走去。
还未等她的身影走远,围观的人群也便觉得再无热闹可看,议论着三三两两地一哄而散了。
码头上的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散了方才的喧嚣,只留下那几个外海修士还守着自己的摊位,气氛有些沉闷。
江浅梦静立片刻,见那为首的白袍修士仍在整理着地上的材料,神色郁郁,便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地向他们走去。
她并未掩饰自己的身形,步履轻缓,仪态从容,仿佛只是一个寻常路过的修士。
刚一走近,便听那白袍修士对着同伴低声抱怨道:“哼,当真是流年不利,刚一靠岸便碰上这种不讲理的,平白惹了一肚子气。”
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旅途的疲惫与方才争执后的愤懑。
话音刚落,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了江浅梦的靠近,立刻抬起头,目光如炬,带着十足的警惕审视着她。
“阁下有何贵干?”
兴许是方才的争吵耗尽了他的耐心,亦或许是江浅梦只伪装了相貌,却身着和顾嫣然类似的星河剑派弟子道袍,那修士的语气算不上友善,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莫非也是来寻我们理论的?”
面对对方明显不善的态度,江浅梦并未有丝毫的动容。
她只是在摊位前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却又带着一种让人无法生出恶感的平和:
“前辈误会了,晚辈恰好路过,无意中听到了方才的争执,并非前来寻衅。”
她的目光落在摊位上那些闪烁着奇特光泽的甲壳与骨骼上,继续说道:
“晚辈只是对这些来自海外的奇珍颇感兴趣。听前辈的口音,似乎并非宁州本地人士,不知这些材料可是专门从无尽之海贩运而来?”
江浅梦的态度落落大方,言语间既解释了来意,又不动声色地捧了对方一句。
那白袍修士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见她神色坦然,气质不凡,不似方才的星河剑派女修那般骄横,心中的戒备不由得松懈了几分。
他长长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脸上的冷硬线条也柔和了下来。
“唉,倒也谈不上什么专门贩运。我们不过是些无名散修,哪里比得上那些纵横四海的大商会。”
“此番从蓬莎岛远道而来,本想在广陵城售卖些猎杀的妖兽材料,换取些修炼资源,不成想……”
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再提刚才的不快。
他打量了一下江浅梦,问道:“小友……可是想买些炼器材料?”
江浅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顺势蹲下身,目光在那些材料上细细扫过。
她的动作不急不缓,仿佛真的在认真挑选,同时口中自然而然地接话道:“方才听你们争吵,我还以为前辈隶属于某个海外商会。毕竟,能有如此门类的妖兽材料,可不常见。”
这番话既是赞赏,也是试探,那白袍修士见她似乎真有购买的意向,便也多了几分耐心,主动解释起来:
“小友说笑了。难道你未曾听过我们蓬莎岛?我们那地方,散修林立,并无统一的组织。”
“平日里不过是相熟的几人结伴出海,猎杀些妖兽,所得的材料也是各自均分,再自行运到宁州这样的繁华之地售卖,哪里称得上什么商会。”
江浅梦的指尖轻轻拂过一枚海兽的鳞片,那鳞片触感冰凉,蕴含着一丝微弱的水灵气。
她抬起头,眸光清亮地望着对方,问道:
“既然前辈并非商会之人,想来这价格,应当比市面上的商铺要公道些?”
她的问题直接却不失礼貌,并未直接砍价,而是以一种探寻的口吻提出。
一听此言,那白袍修士脸上顿时露出几分无奈,仿佛被说中了痛处。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唉,小友有所不知……这价格,倒也不是不能商量,只是我们确实不敢卖得太便宜了。”
他顿了顿,话语中带着几分倾诉的意味:
“从蓬莎岛到这广陵城,即便日夜兼程,驱使灵舟横渡也需一年半载的光景。这其中的耗费与风险,都得算在里面。”
“宁州本地人总以为我等海上修士逍遥自在,却不知对我们而言,时间同样宝贵。”
“我们提着脑袋与妖兽搏杀,刨去成本,其实也赚不了几个灵石。”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朝城内方向隐晦地瞥了一眼:
“更何况,我们若是真的卖得便宜了,那可就断了此地百里家的财路。那样的后果,我们这些散修可承担不起。”
“百里家?”江浅梦的眼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疑惑,仿佛一个初出茅庐、对世事不甚了了的晚辈。
“晚辈不解,这海外材料的买卖,与广陵城的百里家又有何干系?还请前辈指点一二。”
她这副诚心求教的模样,显然取悦了那白袍修士。
他本就因初到异乡便遇到不顺而憋了一肚子苦水,此刻见有个态度谦和的晚辈愿意倾听,话匣子便彻底打开了。
“小友是外地来的吧?这广陵城的百里家,最初便是靠着倒卖无尽之海的各种奇珍异宝发的家。”
“他们的势力早已遍布海外,与那些真正的大商会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以说,整个宁州,至少有六成的中高级炼器材料,都是经由他们的手流入市面的。你说,这宁州的炼器材料定价权,在谁手里?”
经过他一番详尽的解释,江浅梦心中的图景渐渐清晰起来。
原来,百里家凭借其深厚的海外根基,几乎垄断了宁州的高端材料市场。
如今的百里家,虽说不复数百年前最鼎盛时的荣光,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其对市场的掌控力依旧不容小觑。
也正因如此,宁州的高阶材料价格才稳定在一个不算昂贵,但也绝谈不上便宜的微妙平衡点上。
而这些远道而来的散修,宁可把价格定得高一些引人非议,也不敢逾越那条无形的红线,去触碰百里家的核心利益。
这便是他们这些在夹缝中求存的散修的无奈。
他指了指周围那些同样在摆摊的海外修士,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如今我们这些海外散修,能在这广陵城港口占一席之地,卖些零散货品,已经是百里家网开一面,算是天大的恩情了。”
“不过,这价格嘛,还是得照着他们的规矩来,不敢乱动分毫。”
“你想想,要是我们这些外来户私自降价,坏了行情,那不就是明晃晃地跟百里家作对?”
“到时候,别说做生意,恐怕连这广陵城的城门都进不来!”
言及此处,他似乎又想起了方才百里奇出面调停的那一幕,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敬畏与感叹:
“对了,小友,你刚才也看到了那位百里家的少主吧?”
“啧啧,那份气场,那份威势,可真不是装出来的。”
“明明只是练气期的修为,可他一开口,我们这几个金丹期的老家伙,哪个敢不俯首听命?”
“所以说啊,在这广陵城的地界上,他们百里家,才是真正只手遮天的存在,谁又敢不给这个面子?”
他身旁的一位同伴似乎觉得他言语过多了,不动声色地扯了扯他的衣袖,递了个眼色。
那白袍修士猛然一惊,也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说得有些忘形,连忙抬起头,目光警惕地在周围扫了一圈。
见并无人留意到他们的谈话,这才像泄了气的皮球,稍稍松了口气。
他慌忙地对江浅梦摆了摆手,急切地撇清道:
“小友,方才那些话,都是我胡乱听来的传闻,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更别说是我讲的。”
“这要是传出去惹了什么是非,我们这些小本经营的,可担待不起!”
说完,他便立刻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整理起摊位上的材料,一副再也不愿多言的模样,只想尽快将这个话题揭过去,免得引火烧身。
江浅梦静静地听着,听到他言语中对百里奇威势的推崇,以及对百里家只手遮天的描述,在西洋镜的遮掩下,她的嘴角无声地带上了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冷笑。
她与百里奇两人自幼相识,也算得上半个青梅竹马。
只是这份“情谊”,更多是建立在演武场上。
可惜的是,无论百里奇如何勤修苦练,从小到大的每一次切磋,他都败得干脆利落,甚至,他连自己的妹妹江疏影都赢不了。
这也是为什么百里奇在之后更加沉迷于挑战宁州西南道的各路练气天骄,就是为了证明他仍然有挑战他心中“江姐姐”的资格。
说回到这百里家来,倒也有一件奇事。
那个以海贸之能闻名整个宁州,号称宁州修仙家族首富的所谓广陵城霸主百里家,其府邸竟然不是设在寸土寸金、紧邻港口的繁华地段。
而是选在广陵内城西侧,一处远离海岸、看上去颇不起眼的宅院里。
那宅院占地不过数里见方,与坐落在内城中心,环绕着云浮宫的江府相比,简直可以用寒酸来形容。
如此反常之举,自然在修仙界中引来了无数的猜测与流言。
有说这百里家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过是靠着往日的名声撑着场面,实则内里早已空虚。
也有说,百里家是在无尽之海的争斗中得罪了某个庞然大物,失了根基,这才狼狈地迁来宁州暂避风头。
这破败的家宅,正是他们卧薪尝胆的明证,只待有朝一日能重整旗鼓,杀回海外,一雪前耻。
当然,有贬损怀疑,自然也少不了赞誉之词。
诸如百里家深得古修士勤俭质朴的遗风,待自家人虽俭,待手下人却厚,凡此种种的好听话,只要在广陵城的茶楼里多坐上几回,也总能听到。
只是,无论世人如何评说,百里家从无尽之海迁至宁州不过短短数百年,以及百里家近代出了个痴迷于武道,最爱四下挑战同阶修士的“武痴”少主之事,却是公认的事实。
至于他们当初为何要举族搬迁,背后又有何隐情,市井之间众说纷纭,真相早已淹没在时光的尘埃里。
江浅梦心中计定,也不打算再与这几个散修纠缠。
她想要的蓬莎巨蟹鳌,直接从他们这里买,未免太过无趣。
倒不如过些时辰,去百里家寻个由头与百里奇友善的“切磋”一番,届时再让他心甘情愿地大出血一波,送自己一个四阶蓬莎巨蟹鳌,岂不更有意思?
打定主意,江浅梦便不再停留,向那依旧有些惴惴不安的白袍修士略一颔首,算是告别,随后便转身混入人流,开始向路人打听方才那位星河剑派女修的去向。
片刻之后,在内城的客栈一楼,一张靠窗的餐桌旁,顾嫣然正一脸不快地独坐着,面前摆着一壶灵酒,却没什么心思去喝。
她还在为方才码头上的事耿耿于怀,心中憋着一口气无处发泄。
正在这时,她感觉对面的座位有人坐下。
“这位道友何事?”
她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正想没好气地发问,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坐在她面前的是一名白发蓝眸的女修,她身着一身蓝白相间的星河剑派内门弟子道袍,面容绝美,气质清冷出尘,宛若谪仙临凡。
那份独特而强大的气场,让整个嘈杂的客栈大堂都仿佛安静了几分。
顾嫣然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不快与怒意瞬间被震惊与敬畏所取代,她下意识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嘴唇微张:
“江……江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