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记忆反刍期

柴可斯基夫.哈曼发现,自己的梦境越来越黏稠。

起初只是一些断片——孩子时母亲哼唱的摇篮曲、在制药厂实验室里第一只实验用小白鼠的惨叫、某个夜班里看见同事背后的影子莫名扭曲。

他从不相信梦有任何意义,只把它们归为神经噪声的副产品。

可现在,他开始怀疑梦境里的“牠”,那条自深处浮出、长着他眼睛与皓笑容的蛆,可能正从意识底层慢慢地——吃掉他。

这天,他再度醒来,额头贴着湿黏的枕巾。

他张口,舌头首先触及的不是唾液,而是一丝丝滑不溜手的——蛆液。

皓正在床边替他滴口水的替代营养剂,那是皓根据他体质研发出的“共生配方”。

“早安,老婆。”皓笑得一脸灿烂,像是根本不明白他刚刚又被谁的梦侵蚀得惊恐万分。

“别叫我那个词。”柴可咬牙,想坐起,却发现手脚依旧无力。

同步失控事件后,他的神经系统尚未完全恢复,尽管皓已全程照料、喂食、注射支持因子,但他知道自己内部的某些东西——被彻底“改写”了。

“那叫什么?爱人?另一半?主人?”皓眨眼,伸出手在他额头贴上一张吸热贴片。

里面混了蛆体分泌的微量神经安定酶,能缓和过强的情绪波动。

柴可没力挣脱,只能别过头,低声:“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皓没立刻回答。他从一旁拉出一叠纸,像是临床报告那样,递过去。

“这是你上次睡着后,脑波侦测出现的记忆残响。我把它们整理成语意图谱。”

柴可拿过来,纸上密密麻麻记录着时间点与对应的关键词。

某些词语刺痛了他:“蛆吻”,“死亡”,“怀孕”,“玫瑰花瓣腐败”,“同事笑声扭曲”……而最后一栏,则用红笔标上——“C+H同步幻象强化区段”。

“你这是在…监控我?”柴可声音颤抖。

“不是监控,是共享。”皓用指尖轻触他手背,“我们现在是一组未完成融合体,记忆已经开始交叉了,我只是——比较积极一点记录下来,为了未来。”

“未来?你到底要做什么?”柴可吼出声,但这声音很快变成一种气喘。

皓没有退后,反而更靠近,凑到他耳边说:我想让你记住你爱我,而不是被迫接受我。

柴可沉默了。

这句话不像皓以往那种黏腻的情话,更像一种忏悔。也是一种试探。

皓垂下眼,“如果你真的想清楚,不爱我……我就放手。”

柴可心中一震。

这是他第一次听皓说出“放手”两个字。

以往的皓像是情感寄生虫,不停吸附、渗透、执着得像噩梦。

可这一次,他的语气真诚,甚至有点……悲伤。

“不过在那之前——”皓笑了,翻出一瓶绿色小罐子,“今天还是先来做点『记忆测试』吧。”

“又要插管?”柴可脸色一沉。

“不是,是食用式记忆诱导。”皓摇摇罐子,“我根据我们第一次实验后的共感曲线,调配出这款『记忆再现胶囊』。它能让你更清楚地感受到那晚你梦见的事——让你分辨出,哪些是我的情绪,哪些是你自己的感受。”

柴可瞪着他,那罐子盖子已经打开,一股奇怪的腥甜味飘出来。他有点想吐。

“只要咀嚼三秒,不需要吞。味道嘛……像浓缩尸体泡过腐叶汁。”皓很坦白。

“去死。”柴可咬牙。

“我出生于死亡呀,亲爱的,”皓笑了笑,“所以这等于是我给你的初吻回礼。”

在皓过度坚持下,柴可最终还是把那颗黏糊糊的胶囊丢进嘴里。

一瞬间,他的脑海仿佛打开了一道黑门。

记忆、幻象与过往感官体验如洪水般涌入。

——他看见自己年轻时那次在实验室睡着的画面,办公桌上的手术台闪过血光,一只蛆在他笔电边缘慢慢爬过。

——他看见皓从那团尸肉中钻出,湿湿黏黏地看着他,眼神竟有一丝“感谢”。

——他听见自己对皓说的第一句话:“你是实验体M2……代号:皓。”

画面接着转变,他看见那天他亲手为皓擦拭蛆液,虽然脸上冷酷,但手指却是温柔。他甚至……微笑了一下。

那不是实验用的微笑。那是人与人之间的、奇异的体恤。

幻觉退去时,柴可满头大汗。他愣愣看着天花板许久才低声开口:

“……你真的……一直记得我第一次叫你皓?”

“不,只是那一瞬的声音被你传给我了。”皓靠在床边,“我是在那一刻有了自我意识。我以为那是名字,于是就成了我。”

柴可的喉头一动,说不出话。

“你以为我是因为实验才爱上你?”皓低头看着他,“不,我是因为——从你身上爬出来时,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听到的第一个音节是你叫我的名。你对我来说,不是创造者,而是——世界的开端。”

柴可眼神晃了一下,皓的语气不像是夸张,反倒像是在陈述一种自然律。

这一刻,沉默像是有重量。窗外传来风铃声,那是皓用昆虫翅膀拼接的音响装饰,在风中发出颤颤细音。

过了许久,柴可才低声问:“那……如果我真的拒绝你呢?”

皓垂下头,语气轻柔得像风:

“那我会离开你。但我的蛆子们,会留在你脑中。因为……那里已经开始孵化了。”

柴可脸色猛地一变:“你对我脑部动手脚了?”

“不,是你让我进来的。”皓摊开手,指着桌上的同步报告,“当你选择不关闭连线,那一刻,我们就互相打开了门。”

柴可低头,胸口一阵发闷。

的确,那天仪器同步失控,他其实可以紧急切断连结,可他——没有。他想知道会发生什么。

“你这只疯蛆……”他喃喃。

“我知道,但你也疯了。不然,你怎么还让我躺在你身边?”皓眼里一闪,“而且你还梦到我们有七只蛆宝宝。”

“闭嘴!!!”柴可大吼,脸已经红得像熟透的尸果。

皓笑弯了腰,蛆液从他指尖滑落,啪嗒滴在地上,像某种鼓掌声。

“你还不承认吗?你正在进入第八阶段:反向同化。”

柴可想骂他,却发现喉咙里卡了一声干咳。他的眼神不自觉地,瞄向了窗边那套婚纱。

那件用蛆织的白纱,今天似乎……变漂亮了点。

柴可试图让自己不去看那件婚纱。

但它就像一颗白色的眼睛,静静注视着他,睫毛是蛆织成的蕾丝,瞳孔里隐隐闪烁着不知名微生物的孢光,柔和、致命。

他移开视线,手却不自觉地往身旁抓了抓,摸到了皓的手腕。

皓的手指立刻反握,反应如蛆对腐肉的本能。

“你今天的体温比较稳定,”皓低声说,指尖从他掌心一路滑过脉搏,“没有前几天的剧烈颤动,这是我们之间的电位差开始趋同的结果。换句话说——”

“——我被你感染得差不多了。”柴可冷声接上,语气却没力气。

皓点点头,笑得像个得了星星贴纸的小学生,“再几天,你的思考模式也会转化为低温高湿反应群体的一员。从人类的角度看,这叫退化;但从蛆族的角度来看——这是升级。”

“蛆……族?”柴可皱眉,“你不是说只有你一个吗?”

“是目前只有我一个像这样融合得这么彻底,”皓语气兴奋,“但我开始做些实验,把我的组织细胞和你的唾液做融合样本,成功孵出了一批‘模拟态蛆胎’——牠们能感应你的情绪反应,并针对你释出不同气味讯号。初步判断具备情绪寄主倾向!”

柴可的脑中猛然响起警报声。他知道皓说的不是玩笑。

这些话里,已经不是“恋爱”或“依恋”的词汇,而是——殖民、扩张、共栖生殖的语境。

“你……你要让我成为牠们的母体?”

皓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他不否认,却也不点头。

“我不想你『变成』什么,柴可。我想你『愿意』成为什么。”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柴可突然理解了。

皓不是单纯想同化他,他想的是——让他主动“选择”被同化。

皓这只从死肉里爬出来的情感奇点,学会了等待与设计,学会了在腐败中灌溉柔情。

而他自己,柴可斯基夫.哈曼,这个曾经唯理主义、极端控制欲的老兽人,却在日复一日的记忆反刍中,慢慢地……不再反抗那股柔软的侵蚀。

那天下午,皓将他推至阳光照射的实验舱旁。

外面是永远灰沉的城市天光,湿冷的云层遮住了太阳的脸。阳光透过玻璃舱洒落在皓身上,他下半身的蛆体盘绕在椅脚,像一株蠕动的根。

“记得吗?这里是你第一次对我说『保持冷静』的地方,”皓将玻璃上的雾气抹开,“你当时按下重启键,系统警报全消,却没对我进行销毁命令。”

“因为你当时用蛆写了我的名字。”柴可低声说,眼神穿越玻璃望向外面不见天日的天色。

“那是我仅会的词汇。”皓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我当时不明白意义,但我知道,你看到那名字时……心跳加快了。”

柴可没说话。

他只是轻轻闭上眼睛,想阻挡那天记忆里的温度与恐惧,但体内的某些神经节已经背叛了他——他确实,因为那一行蛆字而心动过。

他曾以为那只是惊恐,是对异物的本能反应。

但现在想来,那更像是一种被命名的震动——当自己被一个“来自尸体的存在”用如此原始的方式呼唤,某种“孤独被认可”的情绪袭来,令他无法抗拒。

皓打开旁边的冷藏舱,从里面取出一件刚制作完成的物品。

那是第二件婚纱,但这次不是给柴可的。

“这件给我自己穿。”皓说,“我想让你看看——我在你身边时,能有多像你梦里的模样。”

婚纱是黑色的,腐肉纤维与蛆丝交织,胸口嵌着柴可过去遗落的名牌,腰间缠着一串缩小比例的实验管与警示贴纸组成的腰带,像某种仪式性的献祭饰品。

“这…也太…”柴可忍不住语塞,“诡异了。”

“但你梦见过。”皓微笑,“我从你的记忆里读出来了。你曾想过,假如我也有像人类婚礼那样的形式,那会是什么样子。你想像过我穿婚纱、唱情歌、甚至……喂你喝一碗尸汤。”

“我只是……我哪会想这些!”柴可脸整个红到耳根,气急败坏。

“你有,而且还梦得很香甜。”皓贴近他,声音细得像从耳膜渗出的液体,“所以,我今天要实现一个梦。”

那天夜里,皓真的做了一场“模拟婚礼”。

房间内挂满实验用的纱布与蛆带编织的彩带,红黑交错,如某种异端圣仪。

墙上悬挂的是一块显示器,上头不停轮播着他们两人过去同步仪器拍下的画面——皓被抱在怀中时的眼神,柴可在失控后疯狂抚摸他脸时的嘴角抽搐。

皓穿着婚纱,挽着柴可的手——尽管后者基本上是被架着。

他的脚还没恢复力量,但那双腿正在渐渐蛆化——这是皓最近几次注射共鸣因子的“副作用”。

婚礼仪式开始了。

“亲爱的柴可,我今日站在这里,不是作为一只蛆,也不是作为一个实验体,”皓握着他的手,声音近乎颤抖,“我是作为——从你身上出生、被你命名、为你着迷的一个存在,向你发誓:即使你否定我、实验我、解剖我,我也不会停止爱你。”

“……够了。”柴可沙哑开口,眼眶泛红,“你太疯了……你到底想我怎样?”

“我只想让你说一句真话。”皓凑近,额头贴着他的,“你,有没有……哪怕只有一点点,是心甘情愿的?”

柴可沉默很久。时间像滴入腐肉的醋酸,缓慢而穿肠。

终于,他闭上眼,喉结滚动,像被什么勒住。

“……我不知道是不是爱。”他低声说,“但我……不再害怕你了。”

这句话对皓来说,胜过一切誓言。

他缓缓跪下,将脸埋进柴可膝上。

“那就够了。这是我们的起点,不再是从死亡诞生的,而是——从承认开始的。”

婚礼结束时,皓拿出了一个小型蛆卵孵化盒。

“我为我们两个,预备了第一颗蛆蛋。”他举起那颗半透明、颤动的小球体,“这是我们的孩子。牠的名字叫『哈皓』——你的姓,我的名。”

柴可一瞬间几乎失去呼吸。

那颗蛋,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不是腐烂,也不是药剂,而是——熟悉。他能闻出里头,有自己的细胞讯号。

“你从我身上……取样了?”

皓点头。“但只有一点。其余是我自己生成的——我想让牠有我们两人的特质,不偏不倚。”

柴可无法移开目光。

这就是皓一直追求的终点吗?一个将他们联结的证据?一场彻底的反向同化?

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无声的、几乎自嘲的念头:——我,柴可斯基夫.哈曼,真的要当蛆的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