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你爱我,却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进了绝情殿,还没辟五谷的时候,小骨曾来过一次月事。
那是一个深夜,月光高高,清晖满满,她因隐隐的腹痛长夜不能眠,于是侧枕,伸出手指,数着一缕一缕玉兔的绒毛。
今夜真冷,她疑心是否会有夜露凝珠,沾湿了她的脚。
来了,它来了。
她的腹中仿佛鼓起了一条蛇,顶剜着,辗转着,她呼叫不能,跌倒床下,伸出苍白的冷汗的手,她闻到一股味道,血味儿,腥的,甜的。
她眼前黑黑白白。
白子画察觉不对,深夜姗姗打开她的门,见到的便是她蜷着身子,在冰凉地板上,额角结出豆大的汗滴。
小骨太小了,猫一样,唇缝紧抿,从中穿过细细的冷风。
他试着揽起她,但甫一放上她的身体,他就察觉到了什么。
他不明白,难道谁有胆子来绝情殿来动他的徒弟?
于是他歪着头,深深的长发垂下,小骨抓着它,拽着了向上攀的绳索,她能放开抽泣了,只是也无泪,也小声。
他向下去看,沾染了他白衣的,是血。
“小骨,你受伤了?”她仰着,快要背过气去,但缓缓摇摇头。
他专为此去问了桃翁,知晓了缘由后,绝情殿内便允许了多种一株姜草。
儒尊玩笑着找他,看见他衣服上大片血迹,寒颤颤合起扇子,以为他师兄疯了半夜去杀人了。
他师兄当然不是去杀人了,一挥手处理干净,走出门口的时候,彳彳亍亍,吞吞吐吐,最后返回来,笙箫默还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下一秒就听见他开口。
白子画对着这个三尊中医术最好的师弟,问:“……女子月事,是为几何?”
儒尊的扇子这次彻底掉了。
白子画没觉得自己这么做哪里不对,他触摸着血迹消失的部位。
他是守规矩,也最不守规矩,凡他不认同,逼着他也没用。
但花千骨胆子小,自知道了事后便战战兢兢,唯恐师父介意自己玷污了他,揉搓着头发,恨不得找个柱头撞死去。
她终于鼓起勇气了,被一双手拦住。她被从床上扶正身体,手的主人一双眼睛抵住她,威严而明亮,好似在诘问。
她会错了意,默默拉高被子,缩成一团。但她的师父伸手撤下,要她直视自己。“为什么不告诉我?”
啊,小骨呆呆的。
他无奈:“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告诉我,你是女孩子,会来月事?”
这不能怪她。她简直要哭,她前段日子刚能辟谷,本以为赤龙也一并被斩了,谁成想今夜她为了赶修炼进度来睡寒冰床,就此复发。
她年岁小,伶仃,有些慌乱。
他不恼,反倒觉得有些歉疚,怨自己收了徒应该多想些的。
于是作为补偿,他把人拎起来,抱在自己怀里,手复上她的小腹,灵力丝丝缕缕传过去,如红伤遇上凉玉,她霎时便觉得熨帖。
两人自认问心无愧,至少这个时候确实问心无愧。他是师父,她是徒弟,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别的呢,怎么会有别的呢。
她红脸,觉得羞耻。
白子画看破她,“你在局促什么,小骨?”她的手揪在自己的裙上,嗫嗫嚅嚅:“……他们都说,小骨的血很脏,女人的月事血,更脏。”
为什么?他不得其解。
“血肉之躯天生地养,男人女人,乾道坤道,众生平等,为什么会脏?小骨的血是脏的,那我的呢?也是吗?”
她哑然,忽然记起眼前这个人不是凡人,他早年或许也曾肉体凡胎,但那至少是两百年前的事了。关于世俗的所谓禁忌,他怕早忘了。
不会嫌弃我,不会嫌弃我。
她像天光豁亮,找着了一条桃花源:“师父……”,“嗯?”他回应着,浅浅闭目调息。
小骨将耳附上近处的他的胸膛,并未靠紧,虚虚隔着一线,那里本应该是没有声音的,她从前这样认为,但随着她的动作,花千骨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嗵。
嗵。
嗵。
他的心跳。
一个神仙的心跳。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她忽然心生奇妙,这样一个人,也曾自母腹中诞出,包裹着胎衣,像所有的新生儿一样啼哭,说不准比谁都嘹亮,伴着生,伴着热气,伴着一滩血淋淋。
他峻谨的眉目,修削的面庞,统自承恩于母亲,这样的人生来是有仙缘的,母亲故去了,他还留存着成熟又年轻的生命,或许还将就此延续千年万年。
娘。她无师自通,吐出那个字眼。眨眨眼睛,一酸。他听见她的动静:“怎么了?”
“……如果我太笨,不能辟谷,您会嫌弃我吗。”
“不会。”
“如果我有一天,不只是月事出血,全身上下都是血,您会嫌弃我吗。”
“不会。”
“那如果有一天,”她忍下酸涩,“如果我有一天说我想父母了。您会不会觉得我尘根未断,仙心不诚?”
他睁开眼睛,轻轻皱眉。
他记得小骨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也在出世时难产而亡。
是不是他今晚说错了什么话,让她伤情了逝去双亲?
于是手上有些不知所措,把她的脑袋按下,本意是让她别再胡思乱想。
“不会。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我不会怪你,我……”他有些涩口,独自生活了这些年,早已是爱也不知,恨也不知,哪里掏的出一副肚肠来安慰人呢。
小骨反倒笑了。
太好了,她想。
太好了,她现在就想下床,对着神佛上几束高香去,她好欢喜,简直要被巨大的甜蜜涨破了心脏,何以怜我,何以怜我。
她絮絮,她找到了一个家人。
虽然冰冷,但永不背弃。
他渐渐歇息心思。
“师父,你知道,为什么女子修仙要斩赤龙吗?”,“你不愿吗?”,“没有,只是……我有些好奇。”
他抚摸她的头顶,这丫头的头发已渐渐褪去了枯黄,变得黑亮润泽起来,他暗暗点头,满意于自己的绝情殿把她养的很好。
“男锁精关,女斩赤龙。都是断绝欲念中的一环,长留承孔周旧制,好哀而不伤,爱而不淫,弟子之间可以自行结伴,但也要过的了三生池水……”说及此他不自觉挑眉:“……所以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届弟子有许多人是蒙混过关,不过是落十一睁只眼闭只眼而已……”
“也正是由此,仙界子嗣凋敝,只能不断向外招收俗家弟子,不过也好,现今除了天帝与蓬莱内有神通能繁衍子嗣外,各家都是禅让,不存在什么世袭罔替,垄断生祸。”
“可是,”她不解,“这些人既选择了通天之路,自然也该明白要承担什么,为何还在子嗣上如此孜孜呢?”
他垂下眼睛,回忆着。
花千骨忽然听见他说:“大概是一种信仰。”
“什么,信仰?”
“传闻很久之前,世上有一位神。”
“夕阳是她残落的裙摆,日月是她怜悯的双眼,她四肢伫立,擎起了苍天荒地,海洋与河流是她绵绵的眼泪,眼泪里伴着血液,滋养世间寸方寸土。”
“那这位神,我为何从未听过?”
“因为有人,挖开了她的肚腹,扯出了她的肠子,就此以为旗帜,称自己是她的后人,他们四处宣扬,却篡改了她原本的名字。”
“没了名字,神就无法复生了。”
“神哭泣,她的头颅那时还漫没在海里,海因她的悲伤沸腾汹涌,它们漫涨,漫涨,本来是没人在意这些的,直到有一天,海水变红了。”
“他们叫它‘洪’。”
那该是一场怎样的灾难,世人已不得知。
唯一能触摸的,是先人留在草纸上的斑斑血泪。
飞滚的沙砾,滔滔的洪水,带着神毁天灭地的恨意,人们奔逃,咒骂,也有人停住,与水里神的哭声一并引吭哀鸣。
“神降下了神谕,要与她最相似的造物身下生出红河,随月涨落,这条河里有东西,既是礼物也是诅咒。”
鹏展开了翅膀,自红海中一飞冲天。疾风呼啸,它渐渐脱落了金色羽毛,身形变大,变大,终于它昂首,发出了天地间第一声鲸吟。
它的鲸吟辽阔,透亮,与势不可挡的海波相撞,它挣着翅膀,一刻也不停歇,海水震荡,平地起三千丈的水墙,一颗水珠砸落,便能砸死千万只牛羊。
但人们不再逃离,因为海水停止了。
声波一层层,与海水相持,不知过了多久,海水竟显出颓势,一点点被逼退。
人们望向神,神的巨大头颅闭目,咕嘟咕嘟,沉落到海底去了。
她终究还是心软。
但神谕终究应验。
女人身下开始出现黑红的血块,她们痛苦,翻滚,割心裂肺,以为自己几经死去。
但随着与当年的鲸吟一样的一声哭,世上第一个婴儿诞生了。
众人抱起她,将她举至天光处,让神的眼睛看着她。
人们终于明白那红河里是什么,那是一份力量,是神,最伟大,最浩瀚,也最痛苦的一部分力量,名为“创造”。
她逝去了,却把“创造”留给了凡人。
从此,人有了繁衍的信仰。
只靠着自己,不必再求神。
神的最后一个孩子是鲲鹏。
人的孩子是什么呢?
人们不知道,但他们依然想生产。
他们将那场浩劫传下去,穿到一代代后人的耳中,最后一句都无一例外的雷同。
“要记得,我的名字。”
可是真的是因为神的名字被忘记所以引发了灾难吗?不对。她想,罪魁祸首应是自称“神之肠”的那群人,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该篡改。
白子画掌下的小肚子温热,柔软,甚至能感受到肠道在轻轻蠕动。
她也会吗?
他思索,这里,他掌下的地方,小骨也会怀孕吗,像人间的帝王猎下却又放走的母鹿,小骨的子宫,膨胀起来,会住进一个小小的人,比她还要小,比她还要娇弱,剖开,是灰白的鹿胎,它的鼻翼尚未翕合着呼吸一口世上的空气,便躺在那里,安静如一朵开败的昙花,然后和着一泼鲜红的血。
小骨的身体在其中,淋漓而下。
不要,他忽然想,不要。
“你……你想生育一个孩子吗?”,“不想。”
好。他没问为什么。只是舒了一口气,他也不想。
其实花千骨只是在想:她已经有糖宝了,她记得师父的名字,糖宝记得她的名字。
有什么必要再让别人记得她的名字呢。
她只希望自己的名字传唱在别人口中,不要被篡改成什么恶魔妖神之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