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瑟事弦先咽,潇潇风数,不敢问人间。命如扁舟摇东西,冥冥缉索,身与哀鸿牵。
“你是如何复生的?”
南弦月想,这真是个好问题。
刚从女人心窝里抽出的指尖,他舔了舔,腥甜,眉目嫣然,像只吃惯了人肉的狐狸成仙。
狐仙的尾巴摇啊摇,上面沾满了干涸人血,他眯起眼来,想装成菩萨,大慈大悲地还愿。
“那当然得,谢谢我的姐姐。”
琉璃心,色如澄蜜,形如水晶。
因其至纯至净,可容纳一切魂体灵力。
花千骨摸着它们温润的石壳,突然知道在哪里见过它们,这是长留的验生石,曾对她的人生做出过傲慢的预言。
那个人透过它看旁人,作一双隔世的眼睛。
花千骨抬起头,慢慢歪过去。
竹染默立在侧,长长的袖袍垂下。
“我很好奇你现在在想什么。”矿洞阔大,幽深,她的声音袅袅,蛇行在他的后脊,他颤抖,发出一层毛汗。
停下,他对自己说,停下。
他掖下自己将要抽出的小刀,尖尖的刃口朝向自己,靠在臂上,血流出来,他有一点镇静了。
“反正你也不想要不是吗?”嗯?
她转回身来,听见他继续,一字一句,从阒静到豁然敞开嗓子:“反正你也不想要那妖神之力不是吗?”他身形终于从半黑半白里剥蚀而出,弓着腰,平常看是谦恭的,此时便如同野兽捕猎前高高隆起的脊背,肌肉偾张,蓄势待发。
“你像个孩子一样,你其实只想要一个东西,你想要他的爱。”
她掀起眼皮,似乎是想笑,又似乎不笑,竹染知道此时不能看她的眼睛,于是吞了口唾沫,他继续骂:“跟你师傅一样,都在追求什么虚无缥缈的慈悲。”
妖神之力,多么伟大,多么宏伟纯粹,人们唾骂它不正,妖邪,眼里却有孜孜的绿光,从古至今从不间断渴求它的降临。
他在蛮荒里,被丛丛的沙子打过,被泱泱的雪花埋过,那里的妖魔奇形怪状,三肢五足地爬行。
曾有那么一个,扒着他那被贪婪池水腐蚀的脸,涎水的腥气从嘴里传出来,刺激得竹染要呕吐,几乎晕倒在地。
但竹染不会死的,竹染是不能死的。他拿着小刀,一笔一划刻着自己存活了多少日子。嘴里撕下妖魔枯黑的血肉,发誓,一定要找到妖神之力。
上天眷顾,妖神真的降临;上天寡恩,偏不降临在他身上。他嫉妒,嫉妒得要疯了,但是还好——还好这个女人是个蠢货,还好还能为他所用。
他知道花千骨一直在找方法分离体内的妖神之力,但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这么做,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追求的东西永远都有人弃如敝屣,琉夏是这样,摩严是这样,花千骨还是这样——尤其是最后一个,她凭什么如此举重若轻,凭什么如此不屑一顾,倒显得他的姿态如此难看!
他挣扎地直起身,想从那个躯壳里脱离出来,像一只十八年的蝉。
面前的人无动于衷,她始终无动于衷,跟她那个当年在三尊会审上的师父一模一样。
“跪下。”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竹染发恨抬头,却怎么也动不了。
她眼底生出笑意,他从来没见过她笑,大多数时候她是冷漠,冷漠到麻木的一张脸,诚然那是很美的,像一张云锦屏风,像一把玳瑁黄金扇,像一斛旧血斑斑的鲛人眼泪。
精巧,脆弱,连死人都要把它们带到墓室里去,甘心拿最后的皮脂来润养。
但死物就是死物。
死物是叫人珍爱,却难得色授魂与。
他此时忽然好畅快,原来她也不是浮尘掸去琉璃心,原来她也不是缘法无聊万事空,她的喜怒的根脉还在人间,还在地里,即使细细如一线,但现在好歹牵在他手里。
他是动不了了,但他还可以说话,他的身体因违抗神的意旨而颤抖,而恸哭,齿间含血,在挣扎里他告诉她了一件事。
“这里除了你我,本不该有谁进来,但前几天,我在这儿发现了两根头发。”
“……一长,一短,仿佛有人从幼童,乍到成年。”
看见她离去,匆匆导致脚步略有不稳,锐利的岩石划破衣衫上的孔雀翎羽,风一吹,小扇摇摇,飘落他面前。
他握紧了,握住了,手一松,羽毛拂在他脸上,细弱又痒痒。他宁静着,也不能说他是在哭还是在笑。
好痛快,好荒唐。
她在路中风驰电掣,一时之间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按说自己该期待那个人的复生,那个孩子,小小的,可怜的,和糖宝一样被她倾心的孩子,自他睁开第一眼,就是眉眼弯弯,喊她姐姐。
她抽出刀,此刀如圆月,拔出间天光迸出一道白弧,白弧湛湛,映着她皱的眉头,其下一双眼,布满了沼泽,忧心忡忡。
她实在是个恋旧的人,虽说并不想见白子画,还是把残废的断念给拿了回来,可惜已被她的血污蚀到零碎,她重铸几次,剑身薄脆,终究不能如愿。
后来沉思一晌,索性锻成刀,拿银鞘配着,外加红珠檀木,挂在她身旁,只当个装饰也好。
她把自己的手指抵上去,刀身光芒一闪,指尖那滴血已被吸尽。
避不了一丝苦笑:她想借这力量成事的时候,因不娴熟,总是适得其反,现在能控制了,却木已成舟,左右不得。
想来这剑与人是一样,各自生里没奈何。
但剑和她终究不同。自她之前它还有一个主人,还有另一段春秋,可供后世觥筹交错里谈说。而她……
她轻弹一下刀身,唱起敕勒歌来。
只能安然,安然便好。
白子画于剑一道炉火纯青,这是个公认的事实。
只是这剑道的造诣的光辉太过耀眼,以至于让人忘记了他于其它道法同样精通,甚至,登峰造极,蓝光法阵经纬相挟,中有金色符文流窜,字体忽小忽大,链接成锁,越靠近阵眼收得越紧。
南弦月眼珠半红半黑,咧开嘴笑:“仙尊风采不减当年呐。”
白子画眉与眼间压得极近,手下无声凝剑:“早知如此,当初该将你碎尸万段。”对方摇了摇头,脸上有一种凝滞的恶意:“你不会的,你怕姐姐伤心,你不会这么做的。”
“嗤”一声,冰剑穿透了他的左肩。
他张开嘴,露出鲜红的口腔,张张合合:“……你看,你就是不敢杀我。”他仿佛很骄傲,恶毒的话如毒蛇的信子:“姐姐就要来了。”
白子画转身,那个人静静伫在那里,似乎等了千年万年。
她抬手,遮住自己半张脸,光看着他就耗尽所有力气。
你不该回来,你不该回来。
“妖神就一定要杀吗?”
其实答案她知道,甚至于她已经做好准备。
她也执出一把刀。
白子画挑起眼皮:“你一定要护着他吗?你还不知道他的真面目吗?我就是如此教你的吗?”
早知道。心中已有怒火妒火蔓延,他痛的想死。就该让她死在自己怀里。
总被小人戏弄到头还不知好。他心中是决定自己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