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掠过寒枝,撕裂的声音随着凉风透过窗口吹进来。
顾澄赤裸脊背上的一层虚汗也被吹干了,她冻得手一激灵渐渐醒转过来,眼皮却重得睁不开,只在细缝中看见跟前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腕上表的指针指向凌晨4点。
顾澄能感受到萧言就坐在自己身边,夜凉如水,他难受地皱起眉重新阖上眼睛却猛地听到清晰的抽鼻子声。
就这样持续了十几分钟才感受到萧言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屋内自带的微型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似乎在洗脸,很快又折返到窗边关了窗才重新上床,小心翼翼地躺下来后直接抱住顾澄。
静默了很久嘴唇开始不安分地在头顶细碎吻着,像是趁顾澄睡着想说些什么而自言自语道“算了,这次原谅你,谁叫我…”
她滞在那迟迟没有下文,许久才轻叹了声,紧了紧胳膊的力度埋进了顾澄的肩窝里。
这样示弱中带了点撒娇的语气她从来都没有过。
房间再次静默下来,只有手表走针在耳边细微利落的动静。
然而这一晚上,顾澄再也没睡着。
第二天七点起来,因为初一来了长辈,萧言出于礼数不得不出门陪同。
她匆匆忙忙套上一件长款的黑色羽绒服就下楼去了,站在雪地里,远远看上去整个人白得发光。
戴好银框眼镜又恢复了一丝不苟,沉稳冷漠的样子,客套却生疏,于人际关系只是肤浅地流于表面,叫人拿不住她的错却又觉得备受敷衍,好像与生俱来就带着疏离感。
想想她好像确实没什么朋友,家人,同事也不过是种称呼,压根没有被赋予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顾澄藏在窗帘后面静静地望着,这时门被敲了敲,很快就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可萧言就在楼底下,会是谁?
顾澄惊恐地一转头,看到的却是许秀香灰败的表情,正拿无神双眼望向自己。
“妈”
这一声喊得直抖,顾澄赶紧咽了咽故作正常道“你哪来的钥匙?”
可许秀香并不搭腔,只是远远站着,木愣愣地望着窗边的顾澄。
“妈?”顾澄又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许秀香这才声音沙哑道“问管家要的”
说着走过来,“趁着姓萧的一家在底下迎长辈,你和我走”
顾澄出于心虚往窗外瞄了眼萧言,恰好视线就这么撞上了,他头皮发麻,回过神看着许秀香,一副状况外的样子,“啊?什么?”
“走”许秀香一把拽住顾澄,然后瞄了眼他光秃的头顶抿了抿嘴。
顾澄感觉手臂一阵刺痛,望向许秀香“你怎么了?我们要去哪”
他完全知道许秀香是什么意思,可经过一晚上的煎熬他突然开始变得不敢亲自将这层纱窗纸捅破,除了装傻就只有装傻,被动地等待着。
“离开萧家”
突如其来的决心令顾澄愣了一下,但他知道这突如其来的背后意味着什么,鼻子渐渐发热酸胀,他若无其事地望了眼许秀香身后道“行李呢”
“我扔在后花园了,我们从后门走”
顾澄点头。
“这是小言吧,好多年没见,没想到越来越能干了,最近你们公司给段家新接手的MG翻修设计在圈内可算是名声大噪啊,据说你就是首席设计吧?”
说完冲萧见珉道“你这女儿可了不得啊”
萧见珉满面红光地笑了一下“一个小设计师能翻出什么水花来,早叫她辞职了,也是老兄你高抬”
接着便是两家互夸寒暄,萧言恭敬拘谨地站在边上,脑海里却全是顾澄透过窗户那慌慌张张的一眼,她思绪开始紊乱起来,悄声冲萧父道“我去上个厕所”
说完冲对面的远亲伯父微微鞠了一躬随后转身疾步上了二楼。
后花园东侧,许秀香费力拨开堆满积雪的枯藤条,
踩着腐叶和顾澄将一根横亘在中间的断树枝一齐搬开。
他伸出手胡乱地扒开层层叠叠的爬山虎才依稀可以看到一扇半人高的黑色小铁门,看着许秀香将一柄钥匙插进生锈的锁眼里,顾澄拖着行李箱道“妈你怎么发现这里的?”
许秀香不说话,只是将门打开,无声地示意顾澄先出来,她再将门重新在外面锁上。
这铁门直通外界,两人就站在围墙根处漆黑的花藤下,隔了一条小公路就是凋零的旷野,
“我们去哪”
“啊?”顾澄愣了一下,看着许秀香想了半天道“去…去奶奶家住吧,她在疗养院,应该还要一阶段才能回去”
许秀香没说话,只是裹着披肩,一眼都不去看他,顾澄也只好闭嘴坐在行李箱上等车,很快,预定的黄色出租停在路边,司机殷勤地下车打开后备箱帮忙搬行李,顾澄跟在后面帮忙,许秀香则率先坐进副驾。
心里不是滋味也不能说什么,和司机报了地址,顾澄刚钻进后座,突然看见前方不远处的正大门在徐徐往两边拉开。
萧言打开门,那一刹那就像被人狠狠敲了一棍子。
她脚步迟缓地走到衣柜前,缓缓向两边拉开。
没有,那个蜷缩着的孩子。
睫毛颤了颤,萧言不死心地用手拨弄着衣服,她发现少了一件外套。
虽然知道顾澄一定会走,但没想到走的那么决绝,决绝地往她隐隐的侥幸心理上泼满一盆毒汁。
这个孩子真的不再需要她了,早在一年前她就应该清楚的,或许更久之前。
顾澄坐上车拍了拍许秀香的肩膀“妈,安全带”
话音刚落就透过挡风玻璃看见走出大门的萧言,
“司机!关车门!”许秀香一看到她就跟看见鬼一样。
然而萧言还是大踏步走过来,司机刚拍上后备箱钻进主驾就听到许秀香冲他喊,听客人语气急也没多问什么只是赶紧照做了,刚要发动车子,萧言已经到了后车厢,一只冻得通红的手按住车窗,另一只握住把手用力拉了拉,没拉开她便“砰砰”拍了几下车窗,口中的热气愤怒地往外喷吐着“顾澄下车”
“司机走吧”
顾澄淡淡道,直接往旁边一滑挪到了另一边。
车子缓缓启动,萧言利落地松开手,眼睛却一直盯着车里的顾澄,那么深刻怨毒,好像恨不得在她身上剜下一块肉。
顾澄透过后视镜看着雪地里越来越远的黑点,他想把视线挪开,却发现自己怎么都挪不动,这个人,如果成为过去了。
他的人生是不是就可以翻篇了?
身上纵横的伤痕总会平复,他只想好好活着,如果可以,或许可以超过二十岁或者更久呢……
“咚!”行李摔在地板上,顾澄按住肩膀甩了甩胳膊,老住宅区没有电梯,硬是靠顾澄拉着轮子一步步拖上来的,他拽了拽高领毛衣的领子大喘气道“妈你渴吗?要不要我下楼给你买瓶矿泉水?”
“不用了”许秀香摇摇头,四周看了看盖满白布的房间,总算正式地搭腔道“你去看看热水器能不能用,如果可以就去洗澡,我把房间收拾一下”
虽然语气和平时比依旧冷淡,可顾澄心里暖洋洋地直冒泡泡,他站在阳光下的浮沉里,浑身笼罩着圆圆圈圈的光晕,露出小虎牙一笑道“好的!”
那么开心吗我的孩子?
许秀香鼻头直发酸,她转过脸紧了紧披肩就进了房间。
开了热水器,喷头下顾澄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件混着血丝和脓液的打底衫剥下来丢进垃圾桶里,水珠刚溅过来,他就痛得往后面一弹,望着反光的瓷砖里青紫发黑的身体,顾澄渐渐握起了拳头。
艰难地洗完澡出去,头发也没了,随便擦几下就能干,
顾澄套上棉服去厨房将水龙头打开放了会儿血红色的锈水,又将落灰的的热水壶洗干净后灌满加热,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卧室房门走进去,一眼就望见许秀香坐在床边在抚摸他爸爸的相框。
心里不禁一阵酸涩,如果没有死,如果那个能一把将他扛在肩头的男人,那个每天下班口袋里总装着糖果的男人,那个永远不会生气的男人没有死该多好。
可是怎么可能呢?
这个世界,怎么能容许别人不生气呢?
顾澄走过去轻轻地抱住许秀香轻声道“你想他了?”
肩膀抖了抖,许秀香半天才道“想他做什么,死都死了,一句话也没和我说”
将照片重重扣在桌上,声音带着怨气和恨意却直发抖。
顾澄将头抵上她的后脑勺,想安慰然而却听到许秀香“嘶”了一声,似乎很痛的样子。
“怎么了”
“没”许秀香捂住后脑勺表情有点痛苦,没一会儿她就撑着床头桌子站起来道“我有点想吐”
说完步伐缓慢地往厕所里挪,顾澄担忧地望着她的背影想追上去看看,然而口袋里的手机却震动起来。
“喂?”顾澄不耐烦道。
“你把你妈带到哪去了?”上来就是萧见珉愤怒的谩骂“没教养的东西!我忍你不是一天两天了!大过年的你给我添什么堵?!这一帮客人等着呢!赶紧叫你妈给我回来”
“我妈要和你离婚知道吗?别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跟我颐指气使的!我告诉你!在我眼里你屁都不算!警告你离我妈远点!否则我捅死你!”
说着挂断电话,然而很快却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顾澄气到哑笑一声,接通了靠在嘴边咆哮道“你他妈听不懂人话啊!”
对面愣了一下,随即沉稳的声音传过来,带着沙沙的模糊质感
“是我,顾澄,别再胡闹了,带着秀香姨回来”
顾澄滞了滞,随即更是火力全开道“回去!?你他妈想得美!从今天开始,我们顾家和你们萧家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你们要是敢仗势欺人我就直接报警!要是报警不管用我就去报社,告得你们身败名裂!你们要是敢只手遮天,大不了鱼死网破!”
最后一声萧言甚至能感受到顾澄的口水喷在话筒里的爆破,她微微笑了起来“你生气了?还是彻底离开我们你太激动了”
“后者!”
萧言眸色暗了暗,但她笑容不减,只道“顾澄,你会回来的,我等你”
说完不等顾澄二度咆哮,就轻轻挂上了电话。
她明白的,她明白顾澄,顾澄生气不会是这样,开心也不会是这样。
只有害怕,心虚才会这样。
这样毫不克制地大吼大叫,像被网兜住的猎物,不停嘶吼,任人宰割的可怜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