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
我写完作业,复习完一套理综卷子,抬头看钟,已经快晚上十点半了。
往常这个点,妈妈早就该到家了,就算关店晚,最迟十点也该回来了。
花店离家不过步行十五分钟的距离。
我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给她手机打电话,响了几声,转到语音信箱。
可能路上没听见?还是手机没电了?
又等了十分钟,还是没回来。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街道上行人已经很少了。
我坐不住了,抓起一件外套套在校服外面,拿了钥匙和手机就出了门。
初夏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让我稍微清醒了些。
我沿着去花店的那条熟悉街道快步走着,路灯把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这条街晚上挺安静,两旁多是些已经打烊的小店。
拐过一个弯,再往前走一段就是花店所在的街道了。
这里路灯更稀疏些,光线昏暗。
我正要加快脚步,忽然听到前方岔路口旁边一条更暗的小巷口,传来一阵拉扯声和一个女人压抑的、带着惊慌的斥责声。
那声音……是妈妈!
我心脏猛地一缩,血一下子冲上头顶,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
昏暗的光线下,我看见妈妈正被一个身材粗壮、满身酒气的男人拉扯着胳膊往巷子里拖。
男人另一只手里还拎着个啤酒瓶,嘴里含糊不清地喷着污言秽语:“……装什么装……大晚上一个人……陪老子玩玩……”
妈妈的包掉在地上,她拼命挣扎着,想甩开那只脏手,脸上全是惊恐和愤怒:“放开我!你干什么!我喊人了!”
“喊啊!这破地方……谁管……”醉汉狞笑着,力气大得惊人,妈妈被他扯得踉踉跄跄。
“放开我妈!”我吼了一声,那声音嘶哑得我自己都陌生。
我冲上去,一把抓住醉汉扯着妈妈胳膊的那只手腕,用尽全力往后掰,同时另一只手把妈妈往我身后拽。
醉汉猝不及防,被我拽得松了手,踉跄了一下。
他转过头,通红的眼睛瞪着我,酒气熏天:“哪来的小兔崽子……滚开!”
“安安!”妈妈看到我,惊叫一声,声音都变了调。
“妈,你没事吧?”我把她护在身后,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醉汉。
他比我高大半个头,身材粗壮,像座肉山。
“妈的……找死!”醉汉被我坏了好事,恼羞成怒,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挥舞着手里的啤酒瓶就朝我砸过来!
“小心!”妈妈尖叫。
我下意识偏头躲闪,但距离太近了。
“砰!”一声闷响,酒瓶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我的左侧额角靠上的位置。
世界瞬间嗡鸣了一下,剧痛炸开,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带着铁锈般的腥味。
我眼前黑了一瞬,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安安——!!!”妈妈的声音凄厉得几乎破了音。
下一秒,我看到妈妈像疯了一样扑了上来,手里抓着刚才掉在地上的包,没头没脑地、用尽全身力气朝那醉汉脸上、身上砸去!
她平时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此刻像只护崽的母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愤怒。
“你打我儿子!我跟你拼了!畜生!混蛋!”
皮包上的金属扣砸在醉汉脸上,他痛呼一声,下意识抬手去挡。
就是现在!
我忍着脑袋的剧痛和眩晕,趁他注意力被妈妈吸引,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朝他腰腹处狠狠撞去,同时脚下使绊子!
醉汉本就脚步虚浮,被我这一撞一绊,失去平衡,“轰隆”一声重重摔倒在地,手里的空酒瓶也脱手滚到了一边,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一时爬不起来。
“妈!报警!”我捂住血流不止的额角,急促地对妈妈说,眼睛还警惕地盯着地上的醉汉。
妈妈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手机,手指抖得几乎按不准号码。
她一边拨号,一边不停地看着我流血的头,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喂……110吗?这里……这里有人行凶……打我儿子……地址是……”
等待警察来的时间格外漫长。
我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脑袋一阵阵发晕发胀,手捂着伤口,血还是从指缝里渗出来。
妈妈跪坐在我旁边,紧紧抓着我没受伤的那只手,她的手冰凉,抖得厉害。
她用另一只手死死按着我捂伤口的手,好像这样能帮我止血似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砸在我手背上,滚烫。
“安安……疼不疼?啊?别怕……妈妈在……警察马上就来……”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眼睛死死盯着我的伤口,又惊又怕又心疼,脸上的妆早就花了。
“没事,妈……小伤。”我吸着气,勉强扯出个笑容想安慰她,但一笑就扯得伤口疼,“你……你没受伤吧?”
这句话好像戳中了妈妈某个开关,她眼泪流得更凶了,用力摇头,却说不出话,只是更紧地握住我的手。
警察来得很快。询问情况,查看我的伤势,叫了救护车。
那个醉汉被警察控制住,还在含糊地骂骂咧咧。我和妈妈被带到附近的派出所做笔录。
医生先给我做了简单的清创包扎,说伤口不算太深,但需要打破伤风,建议去医院拍个片子看看有没有脑震荡。
在派出所里,妈妈一直紧紧挨着我坐,一只手始终没松开过我。
她回答警察问题时,声音虽然还有些抖,但条理清晰,说到我被砸时,眼圈又红了,强忍着没再哭出来。
做完笔录,警察说会依法处理那个醉汉,让我们先回去休息,随时保持联系。
从派出所出来,已经快午夜十二点了。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路灯。
夜风吹过,带着凉意。妈妈脱下自己的薄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我身上,又仔细拢好。
她自己的手还冰凉着。
我们慢慢往家走,她的手一直环着我的胳膊,扶着我,好像我是个易碎的瓷器。
一路上,她都没怎么说话,只是时不时抬头看看我的脸,看看被纱布包着的额角,眼神里的心疼和后怕浓得化不开。
回到家,关上门。
屋里一片寂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粗重未平的呼吸。
妈妈转过身,面对着我。
在玄关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色苍白,眼睛又红又肿。
她看了我几秒,然后,毫无征兆地,猛地张开手臂,一把将我紧紧、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她的手臂箍得很用力,身体在微微发抖。
“你这个傻孩子……你这个傻孩子!”
她把脸埋在我没受伤的那侧肩膀和脖颈间,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后怕的颤栗,“谁让你冲上来的!啊?谁让你冲上来的!他手里有瓶子!他那么壮……万一……万一他捅你刀子怎么办?万一他把你打坏了怎么办?你让妈妈怎么办啊!”
她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滚烫的液体浸湿了我的脖颈和衣领。
我被她抱得有点喘不过气,伤口也隐隐作痛,但我没动,也没推开她。
我慢慢抬起没被抱住的那只手,犹豫了一下,轻轻落在了她颤抖的背上,笨拙地拍着。
“妈,我没事。”
我低声说,声音在安静的玄关里显得格外清晰,“真的。就是一点皮外伤。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好什么好!流了那么多血!”
妈妈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妈妈……妈妈……”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更用力地抱紧我,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一样。
我感受着她身体的柔软和温暖,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此刻却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和惊魂未定的气息。
心里那点因为救了她而生的、属于男孩的小小骄傲,渐渐被一种更柔软、更充实的情绪取代。
“可是,妈”。
我把脸轻轻靠在她头顶的发丝上,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不能看着他欺负你。我做不到。只要你能没事,我受点伤……真的没什么。”
这句话我说得很认真。
妈妈的身体在我怀里僵了一下。
然后,我感觉到她环抱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她把脸更深地埋进我怀里,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小幅度地耸动起来。
她在哭。不是刚才那种惊慌害怕的哭,而是另一种更复杂、更深沉的呜咽。
我们就这样在玄关的昏暗里拥抱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直到我的腿有点发麻,妈妈才像是终于平静下来一些,慢慢松开了我。
她抬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我额角纱布的边缘,眼睛还红着,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温柔,只是里面多了许多我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
“还疼吗?”她问,声音沙哑。
“有点,能忍住。”我老实回答。
“走,先去沙发上坐着,妈妈给你倒水,再把医生开的药吃了。”她拉着我,像照顾小孩子一样,把我安顿在沙发上,垫好靠枕。
然后去倒温水,拿药,动作细心又妥帖。
吃完药,她又打来温水,用毛巾小心避开伤口,帮我擦掉脸上、脖子上干涸的血迹。
她的动作那么轻,那么专注,仿佛在做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等我收拾妥当,躺回自己床上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好好睡,不舒服马上叫妈妈。”妈妈站在门口,柔声叮嘱。
“嗯,妈,你也早点睡。”我看着她疲惫的侧影。
“好。”她轻轻带上了门。
我以为经历了这么惊心动魄的一晚,我会很快睡着。
但伤口一跳一跳地疼,脑子里也乱糟糟的,回放着晚上的片段。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妈妈没睡着,而是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是在后怕。
睁着眼睛看着黑暗的天花板,脑海里反复重演我被酒瓶砸中的那一幕,想着各种可怕的“万一”,然后被无边的恐惧和后怕淹没。
妈妈毫无睡意,心里乱得像一团麻。
她点开了那个红色图标的小软件。
平时她只在这里看看养花技巧、家常菜谱,或者一些穿搭分享,算是个小小的、无人知晓的放松角落。
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各种精心修饰的生活碎片从眼前掠过,却丝毫进不到心里。
直到一个帖子跳了出来。发帖的人叫“晚秋落花时”,头像是个侧脸温柔、气质很好的女人,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
帖子内容很短,没什么配图,只有寥寥几句:
“儿子终于‘回老家’了,虽然心里还是有点别扭,但看到他高兴的样子,好像一切都值得。时间久了,竟也生出些相依为命的踏实感。人生苦短,或许这样……也不算错吧。”
底下有零星几条评论,有人问“回老家”是什么意思,楼主只是回了个微笑的表情,再没解释。
但妈妈的心却猛地一跳。
“回老家”……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打引号。
这三个字像一把特殊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她心底某个紧锁的、充满羞耻和混乱的抽屉。
她立刻联想到自己,联想到安安,联想到这些日子那些不可言说的、湿漉漉的夜晚。
难道……这个“回老家”,指的是……那种关系?
她被自己这个大胆的猜测吓了一跳,脸上发烫,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意识,点开了“晚秋落花时”的头像,进入了私聊界面。
光标在输入框闪烁。她打了几个字,又删掉。这么晚了,对方大概早睡了。
而且,问什么呢?难道直接问“你和你儿子是不是也……”?太荒唐了。
可心里那股急于寻找同类、确认自己并非孤身坠入深渊的冲动,压倒了一切。
她咬着嘴唇,最终还是发送了一句试探的话过去:“这么晚打扰了。无意看到你的帖子,‘回老家’……是指和儿子相处得更好的意思吗?”
发送完,她立刻把手机屏幕扣在胸口,心脏怦怦直跳,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又像个正在做坏事怕被发现的孩子。
然而,几乎是下一秒,手机就震动了一下。
她慌忙拿起来看。
晚秋落花时:“还没睡?看来也是个有心事的姐妹。(斜眼笑)”
妈妈没想到对方回复这么快,而且语气平和,没有排斥。
她犹豫了一下,积压了太久无处倾诉的混乱和压抑,在此刻找到了一个看似安全的缝隙,猛地倾泻而出。
她断断续续地打字,隐去了真实姓名和地点,只模糊地说自己有个高三的儿子,丈夫长期不在家,儿子压力很大,情绪不好,自己为了帮他“释放压力”,做了一些……逾越界限的事。
她说自己很害怕,很罪恶,不知道该怎么办,每天都活在矛盾和自我厌恶里。
消息发出去,她紧张地等待,甚至有些后悔,怕对方觉得她是个变态的母亲,从此不再理她。
过了大概一分钟,回复来了。
晚秋落花时:“我懂。我都懂。别怕,你不是一个人。”
接着,对方也断断续续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她说她丈夫几年前出车祸,伤到了根本,不再是个“完整”的男人了。
为了治疗,她丈夫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歪门邪道,居然、居然恳求她,让她去“引导”他们正值青春期的儿子,说这样或许能刺激他丈夫恢复……她当时觉得天都塌了,又气又恨,觉得丈夫疯了。
但看着丈夫痛苦颓废的样子,以及儿子那时因为家庭变故也变得阴郁沉默,她心一横,带着一种自毁般的赌气,真的去做了。
“一开始,我也觉得自己脏,坏,不配当妈。”
晚秋落花时打字似乎很慢,但每一句都敲在妈妈心上,“可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后来我发现,儿子开朗了,成绩也好了,家里死气沉沉的感觉没了。我丈夫……呵,他倒是躲在后面,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病情也没见好转。但我却渐渐觉得,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候,那种被需要、被珍惜的感觉,是我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的了。后来我丈夫出国了,我和儿子在一起很小心,也很……幸福。”
幸福。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妈妈波澜起伏的心湖。
晚秋落花时继续说:“姐妹,我知道这不对,违背伦常。可咱们这岁数了,半辈子过去,为丈夫,为孩子,为这个家,委屈自己多少回?我有时候就想,人生就这么长,已经够苦了,一点点偷偷的幸福,难道还要等别人施舍,或者等到下辈子吗?自己抓住了,哪怕见不得光,也是暖的。只要不伤害别人,关起门来,自己的日子自己过。”
“当然,你得保护好孩子,也保护好自己。你还年轻,路还长。别太苛责自己,但也别忘了分寸。”
这些话说得既直白又通透,没有高高在上的评判,只有同病相怜的理解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务实。
妈妈看着屏幕上的字,久久无言。
她没想到对方的境遇比她更复杂、更极端,但那种在禁忌中寻找依靠和温暖的心情,却如此相似。
聊了差不多半小时,最后对方说:“不早了,快睡吧。记住,你只是一个……想过得暖和一点的女人。有事可以再跟我说,这里没人认识我们。”
结束聊天,妈妈退出软件,把手机放回床头。
房间里重新陷入黑暗,但她心里却不像刚才那样冰冷窒息了。
原来……真的有和她一样的人。
原来那种极致的羞耻背后,也可能滋生出一种扭曲的、不被世俗认可的“暖”。
晚秋落花时的话,像为她一直以来的矛盾和沉沦提供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甚至是一丝病态的安慰。
她回想起安安扑上来挡在她身前的样子,想起他流血时还努力对她笑,想起这些夜晚他充满依赖和渴望的拥抱,想起他成绩的进步和眼里重新亮起的光……还有,她自己身体那些无法否认的、久违的悸动和欢愉。
罪恶感依然沉甸甸地压着,但另一股力量,一种“既然已经如此,不如让它有点价值”的破罐破摔般的决心,混合着对儿子深沉的爱与某种被唤醒的私欲,悄悄探出了头。
“幸福不自己追求,难道要等吗……”她喃喃重复着那句话,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儿子身上的气息。
混乱的思绪渐渐变得模糊,紧绷的神经在找到某种“共鸣”和“借口”后,奇异地松弛下来。
她就这么想着那些不堪又温存的片段,想着晚秋落花时的话,想着安安明天早上醒来还需要她照顾,意识终于沉沉地坠入了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