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各怀心事,分坐在车子两边沉默着不说话,顾澄已经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缩在车门上摆好保护自己的防御状态一直僵硬着挺到后半夜,只要萧言略动一动发出皮椅“咯吱”的细微动静他就立马瞪大眼睛盯向对方的一举一动,神色认真地像头待宰的小兽,鼻翼微微张合着,脸色也因紧张和失力而渐渐青白起来。
萧言沉着脸扫了眼仪表盘上的时间,接着拿起皮椅上的冲锋衣套上,推开车门将拉链一路拉到下巴抵挡夜间的潮气和阴寒。
前灯炙热而明亮的光芒将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映衬得宛若流萤,萧言靠着门望向远处森林肃穆的轮廓,雨珠一颗颗顺着她直挺的鼻梁浸染薄红的唇角,那上面还有顾澄的鲜血。
静默似黑海,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湿土上的脚印不知不觉间辗转来到后座的车窗前,玻璃倒映出一双深沉执着的眼睛,望着里面缩成一团的黑影。
一切都沉入车厢的漆黑中,唯有垂下来的袜子却还白得扎眼,溅满星星点点的泥浆,衬得这个被刘海遮住眉眼的人依旧那么孩子气。
鞋子永远会穿丢一只,袜子也总能混成不同的颜色,巧克力更是吃得浑身到处都是,就连膝盖上也常有泥土混着青草的痕迹。
那个时候顾澄才多大?萧言记不清了,只记得小小的、还会躲进衣柜里睡觉的顾澄一做噩梦就喊言言姐。
不是妈妈,而是言言姐……
而自己就搂着蜷缩的顾澄,背靠冰凉冷硬的衣柜门整整坐上一夜。
萧言垂下眼,她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因为那样的日子是她下过无数次的决心才亲手打破的,回忆也无任何意义。
再说温情和陪伴怎么比得过打压再三更似洪水猛兽般失控狂躁的欲望?
怎么比得过疯狂的索取和占有来得踏实而餮足?
十年的爱欲又怎么赢得过一朝背叛的冲击和绝望?
所以她不后悔。
只是偶尔还是会想起青春期时,对顾澄的身体有着冲动和渴望之外的少女情怀,不过也仅止步于偶然想起。
时间正不停地留下无法修补的疮疤,而回忆只会衬得那些疮疤愈发面目可憎罢了。
第二天刚拂晓,萧言敲敲车窗玻璃喊醒顾澄,便领着她徒步穿越青森,一路顺着手机导航的方向去找附近的加油站。
云层厚重地堆在天空上,四周弥漫起鸽灰色的迷雾,而阴雨在这样的氛围里更是压根就没停过。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湿泥中,裤腿早已面目全非,等上了公路,狂风更是骤然剧烈地迎面呼啸而来,携带暴雨“噼里啪啦”地击打在柏油马路上卷起层层热浪,只好暂逃进路边狭窄的公用电话亭里喘着气休整。
亭子的玻璃门布满了水雾将外面的世界抽离成失真的迷蒙空间,而在顾澄所在的具象空间里能帮到他的,只有一部剥落了斑斑点点油漆的话筒,和安静垂落的螺旋状的电话线。
对面的人正拿虎视眈眈的目光盯着他袒露出来带有强烈暗示的伤口,视线居高临下而又寸步不离,像是在盘算要把它再度撕裂。
湿雾在银色镜片上起起伏伏,时而遮住,时而露出——露出充满敌意几欲吞食的眼神。
顾澄咽了咽,却在静默的电话亭里如此真切清晰,如同放大了千百倍响在萧言耳膜边,她视线一沉,一手抓住后颈,一手掐住下巴,猛地捧住面前苍白的面颊,高高抬起砸在亭门上,枕在狂风暴雨声之中,侧过脸热切又克制地深深吻住。
吻住的是少年嘴中薄荷糖的青涩口味,她朝思暮想的味道,即使顾澄就在自己跟前。
亲着亲着来到脸边反复啄了啄顾澄颊边的小痣,又去桃花眼角处缠绵辗转,动情时突然上前一步将顾澄整个人温情款款地抱进怀里,听着外面的狂风暴雨,短暂地将一切隔绝开。
只是这份恬淡安适于萧言是享受静好,于顾澄却是毫无尊严地任人宰割——像个玩具一样被亲被抱,被狠狠勒在怀里半点喘不过气,这比施虐还要叫人死上三千遍般痛苦和难过。
他的拳头垂在裤子两边直哆嗦,不停忍受游走在皮肤敏感处恶劣猥亵的手指,透过萧言的肩膀,神情冷峻得打量着不远处的电话线——
脑海中模拟了一遍又一遍,趁对方没注意先用话筒在后脑勺敲出一个洞,滚烫的鲜血一定会喷洒得到处都是!
在她被热血糊住视线时再用电话线一圈圈地绕在脖子上狠狠勒住……
就像无数次在萧言打开引擎修理车子时自己看到扳手会有的想法;
就像路过每一条河、每一座山时自己会想的那样,
杀了她!
下午两三点雨势虽稍停,外面却依旧是天昏地暗的态势,黄褐干枯的刺沙蓬迎着狂风从远处的沙漠一路翻滚到公路上向西而行。
萧言站在一家简陋的汽车旅馆前扫了眼黑色腕表,侧头冲浑身湿透又拖着拉杆箱的顾澄道“就这儿吧”
而顾澄则往嘴里丢进一颗口香糖,面无表情地看着旅馆摇摇欲坠的招牌正往下输送着雨珠,夸张绚烂的荧光灯牌装饰着整个店面,上面写着“绿野猎人”
两个人推开店门发出“叮铃”一声伴随着风铃悠长的动静,顾澄抬眼去看,那是一圈普通的白色铃铛挂在当地特色的紫罗兰捕梦网上,神秘而冷静。
不像他的海豚风铃,那海一般梦幻渺远的蓝色。
萧言礼貌地将涂满泥浆的靴子在外面地毯上反复磨蹭才踩进这个干净整洁却又散发出机油味的狭窄旅馆,即使是最疲惫落魄的时刻,她也永远克制冷静谦逊,只要对方不是顾澄。
前台登记信息的是个满头银灰色短发的中年妇人,正从老花镜的镜片上方相当不悦地打量着不远处浑身湿透却一屁股坐在她刚用苏格兰毛毯铺好的柔软沙发上的“不良少年”,眼神好像在开口质疑“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脏?”
萧言敏锐地察觉到了,顺着视线看向扬起头陷进沙发里的顾澄。
双脚狂傲地踩着行李箱,格子衫绑在腰间,而脖颈周围还残留着新鲜牙印,湿淋淋的白T恤正随着疲惫的呼吸一起一伏着……
只不过匆匆一眼,萧言嘴角抽了抽,回过头用掏信用卡的动作掩饰自己波涛汹涌的情绪,只不过在登记信息的时候,略微哆嗦的笔尖却出卖了她的急迫和贪婪。
处理完一切领了钥匙上二楼,幽深狭长的走廊两侧每隔几米就挂着一副装裱起来的油画,萧言手上拿着342号房间的钥匙,黄色的号码牌被她拎在手中,而顾澄则烦躁地硬拖着行李箱“咚咚咚”地往楼上走,到了平层又坐在上面拿它当轮椅往前转圈滑行,全然像一个不听话又调皮的坏孩子。
萧言将钥匙插进锁孔时回头温和道“澄澄你这样会吵到其他客人”
口香糖被撑大随即爆破萎缩进嘴里,顾澄双脚往后一蹬,行驶着拉杆箱进屋,一边不甚在意地敲了敲墙道“如果你真不想吵到其他客人,就麻烦今晚别再用那些东西捅我后面,这破旅馆的墙板好像并不隔音”
萧言已经将门关上,打开屋里昏黄的小灯,像是在讨价还价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拉开外套扔在沙发上“行李箱里有胶带”
顾澄微微愣住,随即往后用力一跳重重摔进床上弹了弹,学小希用一种诙谐调侃的语气掩饰道“总是用胶带的话……我上次差点缺氧死掉诶”
“你怕什么?”萧言走进浴室调水温,声音空洞地传过来“出来旅游就是会发生很多意外”
顾澄侧过头时眼泪没出息地倒滑进鼻窝里,他趁着萧言没走过来赶紧蹭掉,继续大声道“我感觉跟你这个疯子一起旅游,不一定能坚持看到明天的太阳!”
萧言听后走出来,滴着水珠的手搭在厕所门的边框上,意味深长道“看不见太阳的人,不一定会是你澄澄”
顾澄没听懂她什么意思,就像没明白怎么样才叫成全一个疯子的心愿,萧言就已经转移开话题“很晚了,我下楼去点吃的,水温已经调好你快去洗”
说着正要关门而去时,又想起来什么一样晃了晃手中的钥匙嘱咐道“如果我要是你,一定不会给陌生人开门,更不会一个人乱跑”
顾澄背过身朝里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听到关门声突然又拉直了身体从床上弹坐起来,摸出藏在口袋里的小手机,打了个跨国长途回去,等了很久很久,一听到烨子那句熟悉的“喂?”眼泪直接像今天的暴雨般“噼里啪啦”地砸在床上,顾澄哽了哽,看向门口压低声音故作平静道“小希的手术怎么样?”
“阿澄?是阿澄吗?!你去哪了?要不是你每个月给我账上打钱我还以为你被人绑架了!也不跟我们电话联系一声,小希手术成了,就是住院费和医药费有点昂贵,哥几个也正在想办法呢,至于保险的事情你交代的我也都在办,只是手续有些繁琐我一个大老粗也弄不清楚,好像需要本人的亲笔签名和投保人公正,这些要怎么办?”
“我爸生前的公司代理律师会帮你,拿我的名字做公正就好,至于本人签名我会想办法”顾澄垂下眼“总之拜托你们,再坚持坚持,钱我会努力赚,然后定期打到你们卡上”
“哪里话,人既然已经救回来了,我们不会坐视不管的”
“对不起,烨子,是我坚持要让小希活下来的,结果拖累你们”
“哪里话,应该的”
顾澄苦笑了一声,他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应该的。
“等他出院不需要钱了我就会立马回去,你叫他好好……”
顾澄刚要说下去,那边烨子却像从什么事情中刚抽身回来,随即打断道“阿澄,小希知道是你,想跟你聊聊,只是他刚做完手术,可能麻药还没过,脑子有点犯冲,你别介意”
还没等顾澄回过神,话筒已经掌握在了小希手中,第一句话就是“你是顾澄吗?”
这句话如此的冷硬生疏带着隐隐的怒气,顾澄有些不明白,愣愣道“小希,你小子身体怎么样?”
没想到对面上来就是一顿咆哮“好的很!我他妈花了你三十多万往自己身上划个大洞,缝得还他妈跟蜈蚣一样!我头几天浑身插满管子,还要往鼻孔里倒流食才能咽进去吃!天天往躺床上大小便失禁流得医院地板到处都是!护士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 却死命往我身上扎针!!操!你他妈知道一瓶药多少钱吗?你知道我有多疼吗?!!我都不知道我爸妈是谁,疼得只能喊你的名字!是你把我捡回来的,我谢谢你!您仁至义尽!您功德圆满!您是活菩萨!活祖宗!别救我了成吗?让我死了算了!成吗?!!”
少年撕心裂肺的指责响在耳边像是要把顾澄扯烂一样,他无措道“小希,你好好吃药,别胡思乱想,总会好的……”
“好个屁!好你妈!我就一半截入土的人,您图什么?啊?难道图我感恩戴德吗?你可别做梦了!”
他狠狠拿手蹭掉吸不回去的鼻涕“你马上给我回来,听到没有!钱别赚了,给我回来!!我凭什么…我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让你们一群人累死累活地围着我一人儿转,操……非亲非故的,你他妈脑子有屎吧顾澄……”说着说着又泣不成声起来。
“你就当我有病,我攒功德,我乐意”
“你丫找别人攒吧……别折磨我了……我不想拖累人……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有结果的,你到底在挣扎什么啊……你明明知道在我身上是不会有结果的……你明明知道挣扎也不会有结果的!”
“因为挣扎就是我生命的意义,我不需要结果,人活着,死就是结果”
风雨急促地敲打在窗玻璃上,顾澄眼泪全干了“小希,你睡一觉,明天醒过来看看外面的太阳,那是多少人再也看不见的风光,你知不知道地底下有多黑多冷?下去了就再也上不来了,也再没有咱俩爱吃的鲜肉馄饨了”
顾澄绞尽脑汁地回想那些心理医生来家里对着他爸爸曾经开导过的话“既然知道短暂,不如向死而活,你和我们又有什么不一样呢?难道知道结果就都不活了吗?”
“你别他妈给我灌这些狗屁鸡汤!装什么装!向死而活?那你他妈别在日记里说自己只想活到20岁啊!骗子!你就是个大骗子!!”
顾澄手指哆嗦了一下“我……”
可这时门口却突然传来鼓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