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睡到下午三点,顾澄是被活生生给饿醒的。
凌晨宿醉外加蒙头睡到下午,头刚离开枕头,数万根刺就直往脑仁里插,疼得顾澄双手抱头,好半天都没缓过劲来。
这时,头顶伸过来修长温润却又布满细茧的掌心,有力地握住他的手腕,一抬头,水杯已经送到嘴边。
望着萧言镜片后温情缱绻的眼睛,顾澄没喝断片的记忆重新浮现,清晰地上演着昨晚激烈高昂的情形,“言言姐言言姐”的回声吵得他脑仁锥刺一样疼。
从他第一次被萧言撕开衣服,脱下内裤开始,他已经哭着喊了萧言千百遍的“言言姐”,把这个称谓的额度几乎都用完了,他还以为自己不会再喊了。
于是奋力地推开嘴边的水杯“不渴”顾澄垂下眼,表情分外肃穆。
“你喝了酒,又睡这么久,怎么会不渴”萧言难得的好脾气道“嘴唇都起皮了”
顾澄只是冷眼看着前方“我衣服在哪”
“先喝水,我怕你嗓子熬干…”
“找件衣服给我,我要洗澡”
“澄澄,喝水”
顾澄不耐烦地皱眉掀开被子赤条条地下床,脚刚沾地又是针扎的一样疼,他咬牙装没事儿人,走过去捡起不知怎么就飞到床脚的白T打头套上,左手将遮住眼睛的凌乱短发往后抓了一把,看都不看萧言一眼就往门口走。
“啪!”
玻璃杯直接飞过来砸中门框,碎裂后溅落在地板上,甩了顾澄一头的水,滴滴答答地往领子里跳。
顾澄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越过玻璃渣往浴室走,结果刚到客厅头就被人大力掼住,顾澄头昏脑涨、脚底虚浮,一路被拎着按在餐桌上。
萧言拎起旁边还温烫的水壶,捏开顾澄的嘴二话不说兜脸浇了下去,看着脸上热气蒸蒸快要被呛死的顾澄,残存的理智又把疯狂的思绪拉回来。
热水壶的温水的确不足以烫伤人,可看着顾澄通红的脸颊,萧言还是害怕她真的出事,便提木偶一样拽起来拖进浴室,把他半个身子按进浴缸,抓过喷头,开凉水直往脸上冲。
快要1月份的天气,这样冷的水打过来,顾澄一瞬间都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而死了,萧言却拿捏好时间停手,让他在垂死边缘的错觉中再一次抽离回来,如搁浅而痛苦呼吸的鱼,浑身湿透地摔卧在冰冷的米色瓷砖上,黑色短发黏在地上,随着主人的喘息微微挪动。
阳光从高窗透进来,白色T恤下的身体升腾起的矮矮热气让人觉得过于脆弱。
萧言闭了下眼睛,扔掉蓬头蹲下去,犹豫着伸手,想摸却不知道该摸哪好,于是改为拍了拍头,道“我给你放热水,你先洗完澡再说”
说着拧开水阀转身利落地跨过地上的人走出去,一路来到阳台,狂躁的冷风吹着她的思绪,滚烫的胸腔才渐渐平静下来,然而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无法言喻的悲伤和酸涩。
她怀念着同样是这样寒风刺骨的冬天,那个黏糊糊窝在她怀里睡觉的小顾澄,小小、小小的顾澄,单薄的背脊在毛毯下均匀地起伏,随着萧言的故事书进入了玛奇国,在那里他变成了勇敢的多莉亚。
壁炉发出木柴燃烧的细碎动静,这样的冬天显然已经逝去,萧言让她的“多莉亚”太快长大了。
害怕顾澄又像昨天那样想要溺毙自己,不放心地走到浴室门口,结果顾澄已经顶着一身氤氲的热气擦着头发出来了,萧言上前想要接过他手里的毛巾,对方却侧了侧身子避开,继续以一种搓狗毛的暴躁手法边擦边往卧室里走去。
萧言摘掉眼镜,用袖子蹭掉被溅上的水花,跟着进屋,自顾自地拉开抽屉拿出吹风机插在床头柜旁的插座上,将热风对准顾澄一点一点地吹头发,顾澄这次倒没拒绝,也许是觉得疲惫和幼稚。
萧言轻轻地揉开手下细软的头发,热风那么强劲,她却依然能感受到顾澄喷吐在她小腹上的鼻息,垂眼望着顾澄耷拉下来的眼睫毛,看着他时不时用手指刮蹭一下因碎发而感到痒的鼻尖,唇角红肿出一个包,那是萧言咬出来的,是只有她才能咬出来的花苞,她被得意感和占有欲的满足包围着,突然顾澄抬眼和她灼灼的目光短暂交接了一下,随即拧起眉一把推开萧言的手腕“烫!你干嘛对着我耳朵吹”
萧言看差不多头发都服帖蓬松了,便关了吹风机,坐到顾澄身边,床垫弹了弹。
很快纤长有力手臂圈住瘦削的肩膀,另一只手抓住放在膝盖上的手,形成一套如此天然的枷锁。
亲昵地凑过去含住顾澄的耳尖,“还疼吗?”萧言放开他,声音低沉嘶哑,犹豫了半天才试探道“澄澄你恨言言姐吗”
没想到顾澄听到这句话竟然下意识猛地回握住自己的手,然而反应过来后又迟钝地松开了。
萧言以为他什么都不会说,但下一秒却听到一句让自己心脏漏拍的话。
“你知道我以前有多依赖你吗”
就像要弥补那漏掉的一拍,所有器官都开始加速运作。
萧言从母亲去世的那时候开始,她就感觉自己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内心始终如一滩死水般平静甚至无趣到厌烦。
她以为不会有什么东西能在她的内心搅动起波澜,结果一个顾澄就此降临在她的生命里。
只是轻轻朝里面吹了口气,云海便开始翻涌起滔天的巨浪,脚底像踩在棉花堆上,轻飘飘的骚动着。
萧言不想在这种时候谈论这些,可有些话不是每一次都能在所谓合适的时间地点里说出来,“澄澄,那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蓝天白云的背景板,微风吹拂起雪白的窗帘,顾澄头发晃了晃。
“我不想和你做亲人,顾澄,我爱你,难道这么多年了,你对我就只有恨吗”
顾澄嘴唇开始发白。
“澄澄,算我求你,接受我行吗?我真的快要被你折磨疯了,我不想伤害你,所以你能不能喜欢我哪怕一点点,至少不要再抗拒我”
萧言说着说着嘴唇就开始在顾澄身上流连着亲他“哪怕你对我笑一下都是好的,我是一定要得到你的顾澄”
怀里的人静默了半晌,苍白的嘴唇才缓缓地蠕动着“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萧言愣了一下,所有的柔情先于理智,顷刻间尽数坍塌。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有多贱才来求着一个比她小了快十岁的少年喜欢,顾澄说的没错,她就像摇尾乞怜、可悲可恨、令人厌倦的母狗!
这股恼恨,令炙热到喷吐火星子的视线陡然冷却下来,萧言只是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道“怪谁呢顾澄?是我想喜欢你的吗”???
顾澄知道这样的聊天已经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他开始挣脱萧言,整个人变得冷漠而又锐利,一根根支棱起后背的刺。
在暗暗较劲的挣扎扭动中,萧言渐渐开始感受到不耐烦的情绪,那是一种她掌控不了的冲动,“顾澄,不要再给我动了”
可惜话音刚落,对方手肘已经毫不留情地狠击而来,萧言视线陡然一沉,直接抓住顾澄出击的那条胳膊下死劲反手一拧,她自己也没想到顾澄会当场脱臼。
肢体瞬间错位的剧痛无异于拿柄斧头将骨头从中间硬生生劈断,尖叫声很快充斥这个房间,顾澄捂住肩膀,看着局促扭曲抽搐的手指,狠狠咬了口衣服止住叫声,又拽过床单一个人拿牙齿和左手将脱臼的部位简单地进行绑缚固定,轻车熟路的一整套自救动作,如此习以为常。
顾澄嘴唇簌簌地抖,抬眼看向在旁边从头至尾无动于衷的萧言,“我要去医院”
萧言这才发现顾澄好像永远、永远都不会指摘存在于他俩之间的罪行书。
这些年失手也好,故意的也好,顾澄从来都没有问过为什么,或者说根本不屑于问。
不会震惊,不会害怕,也没有赌气难过,而是镇定自若地告诉她,他受伤了,要去医院。
好像萧言不是一个施暴者,而是一个无辜的路人,一个可以询问的路人。
萧言回过神,走到衣柜前提了件黑色的外套递给顾澄,想到他不能穿,就简单给他披在外面,回身翻箱倒柜地找证件。
“走吧”萧言过来要抱顾澄,却被一下避开,
看了眼顾澄脱臼的手臂,也没说什么只是跟在后面,等电梯时抬手揉了揉顾澄的头发,温声道“对不起澄澄,言言姐不是故意的”
顾澄一脚踏进电梯。
医院里,秃顶的脑袋不停在在顾澄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软绵绵的胳膊被抬起来“你这个属于外伤性关节脱位了,怎么弄的”
“打棒球”
身后萧言垂下眼眸透过镜片看了顾澄一眼。
“还挺严重,这边”医生按了按一个鼓起来的肿块“不排除有骨折的可能性,一会去科室拍个片子再过来吧”
“谢谢医生”顾澄站起身,萧言伸手将他滑下去的外套重新拉上去。
一路忙到傍晚五六点多,顾澄手被绑带吊着固定,萧言走到车旁贴心地拉开副驾,而顾澄就像没看到一样,径直钻进后座。
萧言愣了一下,扶住车门的手关节逐渐扭曲泛白。
进了主驾,将车门锁死凝视着后视镜里的顾澄,“我们好好聊聊”
“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
“你奶奶怎么样了”
顾澄滞了滞“和你有关系吗?”
又是这样一套说辞。
萧言回头望向顾澄“那你的意思,就是我现在可以停掉医院的一切的费用了是吗?”
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顾澄一下夺了过去,“你少来!那些钱我会还你”
“还?怎么还?你知道你的生活费和你奶奶的住院费花了我们家多少钱吗?你爸那点遗产早就不够你们一家人用的,现在你又高中辍学在家,我问你,拿着一个初中文凭的你,除了靠我养着还能怎么样”
“我说我会还,就是会还”
萧言突然对他这点少年人不谙世事又凭空自信的稚气弄得哑然失笑“明年开春你就18岁了顾澄,你要为你说的话负责”回过身冷冷道“你这一年的时间里陪过你奶奶几次?我有医院的探视记录你要不要看”
“你真的不能闭嘴吗?”
萧言拽住他的另一条手臂猛的拉到自己面前“你到底知不知道秀香姨为什么不敢和你走?你能给她一个稳定生活的希望吗?我知道你的叛逆期到了,很多事情就没和你计较太多,但任性不是个性,顾澄,我希望你能想清楚,你和你全家现在到底在依靠而谁活着”
“你说够了没有!”顾澄用力想要抽出自己的胳膊“怎么?你还想把我另一条胳膊拧断吗”
“澄澄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早就长不大了!”顾澄用力挥开箫言,就像挥开只苍蝇一样厌恶“我七岁就死了!”
桃花眼的眼角逐渐猩红,敌视地看过来,一字一顿道“一切拜你所赐”
萧言手一松,顾澄出于惯性狠狠地撞回后座。
“你什么意思?”萧言直直地看着他“所以一直都在恨我是吗?这么多年了,澄澄,我和你那么多年了,你真的看不出来?我以为你早就……”
顾澄靠在那,几乎咄咄逼人地往萧言的软肋上捅“以为我什么?以为我原谅你了?还是爱上你了?少恶心!”
“恶心”这两个字,也许太过形声,就好像顾澄真的要吐出来一样。
萧言的瞳孔瞬间被抽去了所有色彩,只剩空茫茫的一片,望着对面一张一合的嘴唇。
“我只是习惯了,习惯了你总是欲求不满把我搞得身体难受!习惯了你一言不合就故意把我划得一身伤口以此取乐!只要能换我和我妈一个安宁我随便你!”
“今后你有需求打我电话就可以,我随叫随到”
顾澄不知不觉间就拿出以前和那些女雇主说话的口吻“而且我相信你也不想给自己找不开心吧?那就少管我的闲事”
“澄澄”萧言突然抽搐式地咧了咧嘴角,笔挺的鼻梁上架着银框眼镜微微反着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萧言又是笑,然而这次眼里没有一丝笑意,她搭在黑色皮制的椅座上右手白皙地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光芒,上面青筋鼓动。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萧言魔怔了一样回过头发动车子“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怎么办?顾澄,你这一年一定是被什么人带坏了”
说着她自嘲地将嘴角越咧越大,低语道“是我的错,是我,是我当初就不应该,放你出去”说着回头看了眼顾澄“对吗?”
顾澄嘴唇苍白,将猩红的眼睛调转到马路对面飞驰而过的梧桐,青色的玻璃反光出她整张脸,病态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