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HEATHEN”

S城灯火辉煌的角落里一盏灯悠悠地照着这块标牌。

如此昏暗,又如此落魄,却是这座城市所有异端的引路灯。

顾澄照常步伐沉重地挤进人堆,这里正在进行狂欢的主题是分解者的颂歌。

“Welcom,Joker”

对着镜子,黑洞洞的眼眶中泪水闪着银子般的光。

“对不起您拔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

萧言一把扯掉蓝牙耳机丢进副驾,同时右手扶着方向盘随导航图的红色标点调头向左转去。

凌晨3:20,所有人在音浪的包裹下互相挤在舞池中央上下跳动,频率快到像要脱离了实体,只剩下一条条赤裸的灵魂,轻飘飘地在地狱熔浆的火焰上漂浮跃动,被燎伤,撕扯,冲破。

“啊!!!!!!!”

“啊!!!!!!!”

“啊!!!!!!!!!!————”

……………………

如果你在S城这个蒸笼般压抑且高速旋转的城市任何一个角落如此撕心裂肺、几尽癫狂爆炸之边缘,等待你的只会是潮水般退却的人群和一辆哀鸣而来的救护车。

只有在“HEATHEN”不会。

这里装载着无数被称做异端人的尖叫,攒聚成一口口毒液岩浆随便喷吐进这个空间,不用再因为害怕腐蚀灼伤别人而憋在胸口自焚——我们都想活着,不伤害你们也不伤害自己地活着。

可顾澄却叫不出来。

他站在舞池中央,站的腿都麻木了。

突然,抬手喝完杯中最后一口烈酒——那是他的全部,挤开人群走了出去。

就连这儿也不能拯救他的彷徨。

沿着路一直走,走到破晓,S城天亮了。

顾澄突然觉得地面如果能裂出一条巨缝借他逃走就好了,一抬头,是市中心最高的建筑顶端,破晓铁青色的暮光里立了一个黑色旧西装的男人,他的脚底就踩在尖尖的顶上,感受到一阵窒息的紧张感和呕吐欲,顾澄一下握住自己的脖子,想要尖叫却叫不出来。

街边吹起一股大风,将顾澄的衣服掀向两边,头发凌乱地略过眼睛,而那个男人随着风微微一个俯身。

“不要!”退后一步,顾澄一下抱住自己头。

“人自杀是要下地狱的!澄澄你爸爸离开我们是要下地狱的!!!你不要学你爸爸!”

“不会,我不会!不会……”

“反正终有一天我会死,希望能在20岁”

眼泪滚了下去,

“我想活着,我不想死,谁能……谁能”顾澄一抬眼那个男人就已经朝他扑面而来,明明知道这是重复了无数次的幻觉,可还是不受控制地当街跪在地上呕吐起来,极度恐惧之下身体不受控地痉挛抽搐,抽得她浑身毁灭式的疼痛。

车门声“砰”的响在耳边,萧言几步冲上来一下握住他的肩膀,“澄澄!”

箫言摸着顾澄白色斑驳的脸颊呼吸急促道“你怎么了?胃又不舒服了是不是?”

顾澄嘴里发出无意义音节的低吟,已经丧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握住萧言的手腕不断喊道“妈,我不想死,我控制不了,救救我,和我走吧,妈!”

萧言怔愣了一下,随即抚摸顾澄脸的手陡然收紧“澄澄,不要说胡话”她眼神真挚而炙热地左右梭巡着顾澄脸上每一个细节,紧张的像是下一秒这个人就要从自己已经用力到苍白扭曲的指间溜走“和我回家”

“家…?”

顾澄无限幸福地笑了一下,然而黑洞洞的眼窝里什么都没有,那颗银光顺着脸颊滑落“回家吧,如果你和我都还有个家的话”

将热水放满浴缸,点了香熏安神,萧言这才将软成一团的顾澄小心地放进浴缸泡着,因为水的浮力,顾澄头微微向后仰去,形成一副颓靡的姿态。

惩罚和质问都可以延后,萧言再次放纵起自己的柔情,这么告诉自己。

坐在浴缸旁,手指蘸了热水一点点地去蹭顾澄的脸

“发生什么事了?”

“我妈还好吗”

萧言指头顿了一下,抬眼望向直视前方表情木然的顾澄,不明白是母子间的心灵感应让他察觉到了什么还是随便问问而已,很快掩饰般地摘掉雾气蒙蒙的眼镜,宽慰道“放心,有我在。”

顾澄垂下眼皮,沉默了半晌,苍白的唇齿间才发出一阵叹息般的气音道“谢谢你”

萧言目光一滞,瞳孔深处猛然震颤,那里面载满的全是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孔。在手指哆嗦的前一秒被飞速抽回,犹豫了半晌才转头一下一下按着沐浴露的泵,轻声道“这是我应该的,澄澄。

半晌又补充道“只要你听话”

顾澄只是木然地点头。

“顾澄,我20岁就会离开这里,我要去北国看雪”

“你知道吗?你真的知道吗?那你为什么不帮我?!你明明知道她们在做什么!顾澄,你明明都知道!”

“你和他们都一样!虚伪!虚伪——!!!!绝交吧,放过我!放过我啊!!”

“我要走了,祝你幸福,你要幸福,你一定要幸福”

“澄澄?”

不过是回卧室拿浴袍的功夫,浴缸上就已经没了人,萧言松掉衣物试探性地上前两步,看到的却是一张被水泡到发白的面孔。

时空加速旋转,好像一瞬间就回到了自己的七岁。

那时候她还会稚嫩地喊着妈妈,一路走到一楼推开浴室门,热气氤氲中等待着她的,只有一具浮在浴缸上的死尸,遍体鳞伤。

从此,她再也喊不出“妈妈”这两个字。

那是她的七岁,她人生永远的碎片。

箫言伸手将顾澄狠狠拽了上来,挣扎中溅了一地的水花,最后看着趴在浴缸边缘咳得满脸通红,无措地睁大眼睛的顾澄,萧言不敢置信到声音颤抖道“你要干什么”

顾澄只是边咳边笑,喃喃道“我会幸福的”

他抬起头冲着萧言弯起睫毛稠密的眼睛,咳出一口水道“言言姐,我会幸福的”

昏暗的房间里,床上两人不断喘息翻滚着,床单被拉扯着拖了一地,萧言在顾澄身上浑身大汗地不断起伏,伸手摸住他的额发,话被剪碎了断断续续地溢出唇间“澄澄…你再喊一声”

顾澄浑身被烈酒烧的滚烫,神智也被煮烂了,脚趾陷入云端时,好像又回到那个明朗的雨后晴空,萧言搂着自己坐在躺椅上读绘本,旁边还有许秀香在煮牛奶时闲情逸致地插花。

“言言…言言姐”

萧言感觉自己脑海中的某根弦被拉扯断了,黑暗到没有一丝光亮的荒芜空间里,只有她的眼睛被烈火点燃,亮晶晶的贪婪,原始如猎豹想要吞噬掌下的羚羊,连皮带血的。

“澄澄”

那是今晚萧言最后一声温情的呼唤,那也是她毕生倾泻的柔情。

但她不明白,她永远都不会明白,温柔裹住刀尖也藏不住尖刃的锋利与残忍,她一次次地释放温柔形同一次次地千刀万剐。

她说“澄澄我爱你”

而顾澄只剩下一个皮肉晃荡的骨架子。

她永远不会理解,“言言姐”不是求欢而是求救。

有些事情,错过了,就真的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