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醒来的时候,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光已经变成傍晚的橘红,像一汪融化的蜜糖,缓慢地淌过地板,淌到她脚边。
她没动,只是睁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天花板上那道旧裂纹。幻觉退去了,甜腻的化学香还残留在鼻腔深处,可梦里的成心却留了下来——他的声音、他指尖的温度、他吻她眼角时那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我爱你“,像一根极细极韧的银线,从梦里一路牵到现实,勒得她心口生疼,却又给了她一种近乎残忍的、活下去的理由。
“成心……”
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她不能死,不能疯,不能彻底沉进那袋粉末里。
因为成心还在这个城市某个角落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只要他还活着,她就得找到他,跪在他面前,把所有肮脏、所有背叛、所有不辞而别的罪,一件一件说给他听。
哪怕他转身就走,哪怕他扇她耳光,哪怕他看她一眼都嫌脏。
只要能得到他的原谅,她什么都愿意付出,哪怕最后只换来一句”我早就不爱你了“。
这个念头像一枚烧红热的烙铁,瞬间烙穿了她所有麻木与空洞,把碎成齑粉的灵魂重新焊在一起,虽然焊得歪歪扭扭,血淋淋的,却终于有了形状。
玉梨撑着床沿坐起来。
腰窝的伤口撕扯得她眼前发黑,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
可她咬着牙,一点点把腿挪到地上,像第一次学站立的婴儿,摇摇晃晃,却固执地不肯倒。
她请了两天假,对导员说自己被电瓶车撞了。
第三天清晨,她身体好了一些。
化了淡到几乎看不出的妆,遮住眼下的青黑和唇角的破口,穿上最宽松的卫衣,把帽檐压得很低,一瘸一拐地回了学校。
十月的风卷着银杏叶,像一场金色的雪。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可她挺直了背,像从前在舞台上那样,把所有疼痛藏进最深的肌肉记忆里。
舞蹈楼前,几个同学看见她,眼睛刷地亮了,又很快染上心疼。
“玉梨!你怎么了?听说你出车祸了?严重吗?”
她笑了一下,嘴角牵动时伤口又裂开一点,她却像感觉不到。
“没事,小擦伤,养两天就好。”
“可下周就是《天鹅湖》选拔了啊!“室友拉着她的手,声音发急,”你黑天鹅的独舞不是内定了吗?现在还能跳吗?”
玉梨垂下眼,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颤抖的影。
“能。“她声音很轻,却像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我不能缺席。”
她没说的是:那支舞是去年和成心一起看过的录像,她穿着白纱旋转时,他坐在小板凳上,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辰,说”梨梨,你以后一定要跳黑天鹅给我看“。
她欠他一支黑天鹅。
欠他一个干干净净的、没有被玷污过的周玉梨。
所以她必须好起来,必须站上舞台,必须在聚光灯下,把昨夜所有下贱的呻吟、所有血污的痕迹,用最锋利的足尖,一点点碾成灰。
下午的排练室,镜墙冰冷。玉梨扶着把杆,慢慢压腿。伤口撕裂的疼像潮水,一波波涌上来,她却只是咬紧后槽牙,把腿压得更低,低到韧带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随时会断,却偏偏不许愿般地撑住。
镜子里的人瘦得可怕,腰窝的纱布在卫衣下隐约鼓出一块,可她的背脊笔直,像一株被折断过却仍往阳光生长的白梨树。
“成心,“她在心里一遍遍念他的名字,像念一道护身咒,”等我……等我把欠你的舞跳完……我就来找你。”
“哪怕你已经不爱我了,哪怕你有了别人……我也要亲口说一次对不起。”
“然后,把我这条命,还给你。”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落进来,把她的瞳孔碎成两汪琥珀色的湖,湖面平静,湖底却翻涌着血与火。
她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
音乐响起。
黑天鹅的旋律,像一把迟到的春雨,落在她千疮百孔的灵魂上。
排练那天,排练厅的空气像被拉满的弓弦,绷得人骨头发脆。
玉梨站在把杆前,换好黑色练功衣,腰窝的纱布在紧身衣下鼓出一圈僵硬的弧。
她深吸一口气,足尖绷直,音乐起的那一刻,整个人像被无形的线提起,轻盈地滑进中心。
第一组piqué turn干净利落,第二组grand jeté却在
落地时偏了半寸。
腰窝的伤口像被生生撕开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会阴那处尚未愈合的肿胀在摩擦中骤然炸开,她咬牙把腿抬到180°,却在收回时膝盖轻微一抖。
那一抖极轻,却逃不过导演的眼睛。
“停——”
音乐戛然而止。
导演抱着臂站在镜前,眉心拧成一道深刻的川字:”玉梨,你今天是怎么了?黑天鹅不是小白鸽,腿抖什么?魂儿呢?”
玉梨的呼吸乱了,额头渗出细密的汗。她想解释,却只挤出一句干涩的”对不起“。
“对不起没用。“导演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疲惫与惋惜,”你,“给你三天。三天后还这样,我就只能换人了。黑天鹅不能瘸。”
一句话,像一柄钝刀,慢慢插进她胸口最软的地方。
她鞠躬退到角落,指尖冰凉。
同学们投来担忧又微妙的眼神,有人小声安慰,有人已开始在心里盘算替补的位置。
玉梨忽然觉得整个排练厅都成了巨大的冰窖,冷得她牙齿打颤。
她逃进厕所最里面的隔间,反锁,蹲下来,把脸埋进膝盖。
眼泪来得毫无预兆,像决堤的洪水,把口罩都浸得湿透。她咬着手背不敢哭出声,只能让呜咽在喉咙里翻滚成血腥味。
疼。腰在疼,会阴在疼,心脏在疼,所有疼纠缠在一起,像无数根带刺的藤蔓,把她往深渊里拖。
就在那一刻,那袋粉末的影子忽然从记忆深处浮上来。
她想起舌尖触到晶体时,世界瞬间安静的错觉;想起疼痛像被谁温柔地摘走,只剩灵魂轻飘飘飞到九霄云外的解脱;想起在幻觉里,成心抱着她,说“梨梨别怕,我在呢”。
那种感觉太美好了,美好到让她害怕,也让她……渴望。
玉梨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她从书包最里层掏出那只小小的塑料袋,只剩薄薄一层,像一捧着一捧罪恶的雪。
“只……只用一点点……”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卑微得像乞怜,“就一点点,让我跳完这一支舞……让我别丢掉黑天鹅……让我还能有一点点资格去见他……”
她用指甲挑了一小小一撮,放在舌下。粉末化开的瞬间,甜味像潮水,迅速淹没所有神经末梢。
世界开始轻微地摇晃,像坐在一艘缓慢荡漾的秋千上。
她闭上眼,眼前却浮现出成心的笑。那笑太清晰了,清晰到她能看见他睫毛在夕阳里投下的细碎阴影。
“梨梨,你是最棒的。”幻觉里的成心轻声说,手掌覆在她腰窝,掌心温暖得像一团火,却奇迹般地不疼了,“去跳吧,我在舞台上,你永远是我的黑天鹅。”
玉梨睁开眼,镜子里的人眼眶还红着,可瞳孔深处却亮起一点近乎偏执的光。
她走出隔间,洗了把脸,水珠挂在睫毛上,像碎钻。
下午的最终排练,音乐再次响起。
这一次,她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托住。
足尖点地,轻得没有声音;大跳腾空,腰窝的疼被一股奇异的暖流压下去;32圈fouetté转得又快又稳,黑色练功裙绽成一朵又一朵凌厉的花。
落地的一刻,全场安静了半秒,随即爆发出掌声。
导演愣在原地,半晌才找回声音:“……这才是我的黑天鹅。”
玉梨站在聚光灯正中央,汗水顺着下颌滚落,嘴角却扬起一个极轻的、几乎幸福的弧度。
没人知道,她舌下那粒尚未完全化开的晶体,正一点点把她的灵魂偷走。
也没人知道,她眼底那点近乎圣洁的光,其实是魔鬼借给她的火。
而她,心甘情愿被点燃。
排练结束人群散去,玉梨站在排练厅的死角,掌心贴着冰凉的镜墙,指尖却烫得像要烧起来。
舌下那粒晶体已经化尽了,可余韵还在血管里乱窜,像无数只细小的金色蝴蝶,扑棱棱扇着翅膀,把疼痛、羞耻、血腥味,全都扇到极远极远的地方。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亮得吓人地亮,亮得像两口刚被凿开的井,井底却盛满了黑色的、黏稠的罪。
“我在做什么……”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另一股更汹涌的浪潮淹没。
“可我跳得那么好……那么好……成心如果在台下,一定会鼓掌到手红,一定会冲上来抱住我,说”梨梨,你是我的骄傲“……”
她闭上眼,幻觉像潮水倒灌:成心的掌心覆在她腰上,温热,坚定,隔着纱布也能把疼痛吸走。
他低头吻她汗湿的鬓角,声音带着笑:“我的黑天鹅,终于飞起来了。”
那一瞬间,玉梨几乎要哭出声。
可睁开眼,镜子里的人只有她自己。
腰窝的纱布被汗浸得半透明,会阴还隐隐作胀,腿间残留的肿痛像一根根细针,提醒她:你不是天鹅,你是卡在狗洞里被操到失禁的母狗。
两种声音在脑子里撕扯。
一个是原来的周玉梨,干净、骄傲、把舞蹈当信仰的那个女孩,在哭喊:
“停下来!你会毁了一切的!你会连最后一点自己都保不住!你会变成他掌心里的玩物,一辈子爬不起来!”
另一个声音却甜得发腻,像熊爷的声音,又像药物本身在哄她:
“怕什么呢?疼吗?不可怕的。一点点粉末,就能让你重新变成天鹅。成心不就想看你飞吗?你飞给他看啊,飞得越高,他越爱你。等你站上舞台,灯光一打,谁还记得你昨夜跪在地上哭?谁还敢说你脏?”
玉梨的指甲掐进掌心,血丝渗出来,她却感觉不到疼。
她在心里,一字一句地、像立誓一样,对自己说:
“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只要能跳完黑天鹅,只要能干干净净地站在成心面前,只要能让他原谅我……
我什么都愿意。
哪怕把灵魂卖给魔鬼,也要换他一句”梨梨,没事了“。”
泪水滚下来,却带着笑意。
她想起很小的时候,母亲说过:舞蹈家是用命在跳舞的。
她以前以为那是夸张。
现在才懂,那是真的。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付出的代价,会是把灵魂,一点点,剜出来,喂给那袋晶莹的雪。
“成心,”她在心里轻声唤他,声音甜得发颤,像个堕落的修女在对神明忏悔,又像在对他许诺,“你等着我。
等我跳完这支舞,我就来找你。
到时候,我会跪下来,把一切都告诉你。
如果那是地狱,我也认了。
只要你还在,我就还有救。”
她深吸一口气,把泪水吸回去,把颤抖的手指藏进袖口,把那袋粉末重新塞进书包最里层,像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心脏。
镜子里的女孩站直了背脊,腰窝的血迹在黑色练功衣下隐成一朵暗红的花。
她踮起脚尖,轻得没有声音。
黑天鹅的音乐,在她心里自己响起来了。
这一次,她飞得不为掌声,不为导演,不为任何人。
只为那个还在城市某个角落呼吸的男孩。
只为一句,可能永远也听不到的“没关系”。
哪怕用整个灵魂去换。